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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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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生母的名讳是许一一,她的牌位上,写的不是袁许氏,而是她本来的名字。

    “一一。”李千沛在嘴里轻轻念着,想象着在自己出生之前,袁珏在这个宅子里是如何称呼自己的妻子的。

    “芩姑姑,你还记得,她是怎样的人吗?”

    银发姑姑点了一炷香递给李千沛,示意她插到匕首前面的香炉里。

    “袁公与夫人结识于江湖,之前她四处漂泊无依无靠,两人认识不过百天便定了终身。后来夫人还随袁公四处征战,前后生了四位公子……和将军你,袁公从未动过添房的心思,常说,一一的意思就是‘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碍于她的出身,朝廷无法为她封诰,所以鲜少在帝京抛头露面交际逢迎,这倒是合了她的心意。”芩姑姑伸手擦了擦夫人的灵位,“她是个奇女子,恣意洒脱侠肝义胆,将军与夫人确实相似。”

    “我与她长得像吗?”

    “一点也不,将军像袁公,十足十。”

    我哪里像袁公,我要是能有袁公十一,也不至于走到如今的田地。

    李千沛不讲话,也不知道讲什么,默默看着许一一牌位上的一笔一划,半晌才问:“为什么……他们的牌位不能摆在一起?”

    “因为……”徐一品沿着供桌边缘再次走回到袁珏面前,目光停在那把匕首上,他拿起匕首递给李千沛。

    匕首体量不大,做工却极精巧华贵,刀鞘上镶嵌了许多不同的宝石、玉璧和珍珠,颜色艳丽饱和。她拉出刀锋,吞口处用了罕见的弹合机关,一旦力量达到出鞘的大小,刀锋便会整个弹出来,顺滑无比。

    “这把匕首,是袁公被封镇国将军时的赏赐,不是武器,是礼器。”徐一品抬手让她看一看父亲兄长之后那些牌位,代表着袁氏百年数代的先人们。

    最后他说:“这里不是袁氏祠堂,是玉字军的。”

    挥手指向右边靠墙的牌位,第一行第一位,津葳。

    她全身汗毛倒竖,顺着徐一品的手臂一一望去,这一面墙上数百名战死沙场的玉字军将领,单单是津家一门,头顶军功立在这里的就有十几位。

    徐一品动作舒展,挥手指向左边的牌位,第一行第一位,徐穰(rǎng)。

    “这……”呼吸都随之一凝,李千沛的目光随着他调转。

    “家父。”徐一品走到那个牌位前,手指在“穰”字复杂的比划上勾勒而过。

    卡在心口那口气令她莫名气短,手指在匕首的宝石上握得发白,她踱步到左边,徐穰身后也又数百个牌位,刻有名讳的只有三四十位,其余的全是空白。

    一直跟随她眼眸,徐一品解释道:“那些没有名字的牌位,全是徐氏手里的暗桩与影子,他们没有名字,只有死去之后新人交接的时候,才能在这里拥有一个空白牌位。只有极少数,能有一个代号。”

    李千沛退了两步,左右两边的所有牌位都收入眼里,竟然错看成由灵位组成的山峦,巍巍然凝视着她。

    “这里……有多少?”她小声地问。

    “多少?”徐一品淡然反问,“我不知道,你来。”

    他说着,绕过中间的供桌,往正堂后面去了,李千沛跟上他的脚步,他走向左边偏厅,推开门,“你看看这里。”

    与正堂一样,这个偏厅里也供满了灵位。

    “还有这里。”他推开右边偏厅的门,与对面偏厅一模一样。

    从游廊出去穿过中庭院子,这里合抱的三面厢房,他从西厢房开始一扇一扇把门推开,一间两间……八间。

    全是灵位,数不清的灵位。

    这一进看完,再往后去,终于来到了袁珏独居十几年的院子,空旷的院子里犹且残留着挖走山茶花树后的坑洞。

    重甲上上下下加起来五十斤左右,李千沛这一路走来多有气急,一进入这个院子忽然感到一丝乏力,轻轻倚在院墙上,她的一颗心,好像从来不曾有如此刻般的,受到来自十数年前记忆的侵蚀。

    若不是没了那三棵山茶花树,这里与她如今的将军府几乎一模一样。

    原来先帝在建造属于她的小院的时候,留下了这样的心思。

    “我……”她捂住自己的胸口,感到阙蓝不近不远跟在她身后的气息,“在这个院子里,叫过袁公一声……”

    爹爹。

    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应当还记得。

    还记得袁珏用匕首刻下她九岁时的身高,与哥哥们在院中吃了唯一那顿饭,山茶花酥酪吃醉了她,袁珏的手掌拍过她稚嫩的脊背,一遍一遍地唤她女儿。

    可是她真的记不清他的脸了。

    “要不要进去看一眼?”徐一品站在寝室廊前问她。

    她调整几次呼吸,“嗯。”

    不知道这么多年来,这里到底是谁在打理,虽然已经那么多年无人居住,尚能看出主人生前的起居

    痕迹,她缓缓踏入其中,一个转脸便看到衣架上挂放的那件盔甲。

    膝盖一软,李千沛竟在平地上后退几步。

    这玄色盔甲应当也记得她,袁珏曾穿着它驾马送她回太清镇。

    过去了这么多年,大裕锻造技术进步,穿在李千沛身上的这套重甲已经比袁珏的更加轻便更加坚固,两套盔甲相隔十数年的对望,李千沛强迫自己站稳站直,不要被这点重量压弯脊梁。

    伸手触上旧盔甲的叶片,每一片都布满生动的瘢痕,无论是刀痕还是箭伤,都在讲述关于原主人的故事。手掌摸到肩吞与掩膊的连接处,她看到一排粗绳缝补的痕迹,这个位置原本应该是咬合在一起的。

    她心里一凉,手掌一翻滑到另一侧的肩部,果然,这一侧也有不对称的缝补痕迹。

    真的用尽了全力,实在是不能再站住,咚的一声,她跌坐到地上。

    徐一品拦住想要去扶她的阙蓝,两个男人静默地退出到门外。

    好痛!

    她敲击着自己的胸甲,甲面良好地化解了她拳头的力量。

    那该有多痛啊!

    车裂的时候,锻造的铠甲也被生生撕开,那你呢?车裂的时候在想什么?眼看着自己骨肉分离……那时候的你在想什么呢?

    袁公袁公,痛不痛?

    阙蓝不忍心多看她,转身走到廊外,午后光景,起了一点风,旧宅的前院升起一股青蓝的烟气,在风里斜斜的飘摇。

    芩姑姑在正堂外烧冥钱吧。

    “徐大人。”他盯着那一行直达天际的青蓝烟气,没有回头,“芩姑姑当年在镇国将军府内,是管事姑姑吗?”

    好像没料到他有此一问,徐一品咳了一声,答到:“是。”

    “她是出生在袁家的家奴吗?”

    听到“家奴”两个字的徐一品皱起了眉头,还是回答:“是。”

    “所以她姓袁对吗?”

    两人一高一低一内一外,之间湿冷的空气隐约凝滞了,一个别有用心,一个闭口不言,直到绒毛般的雪花割开彼此的视野。

    柔软的白色落在阙蓝褐色的头发上,一朵一朵,如他肤色般柔弱无暇。

    徐一品不会回答他的,而不回答就已经是回答。

    那行燃烧产生的热气在风雪中盘旋上升,裹挟着灰烬,尚带着燃烧未尽的红色火光,缠绕着乘风而起,沿着青蓝烟尘一路向上,到天上去到云里去,去慰藉最亲近的血脉、最忠诚的伙伴,最终化成大雪降临人间。

    至此,每一朵落在身上的雪花都有了灵魂。

    玉龙,要淋一淋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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