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骨
三五来厨房取希日莫的晚餐,撞见王老四在砂锅边上走神,木头勺子在砂锅内壁刮出格楞格楞的声音,锅里炖着羊脊骨撒了整粒的红色胡椒,香得不像话。
“四叔,喂,四叔。”三五抱着个瓷碗,在他面前晃悠两个来回,“怎么回事,最近老是请假就算了,还这样心事重重的,到底怎么了?”
王老四回过神来,有些困倦地应一声,“啊?”
“待会将军回来我就去告状!”三五咬着一把银勺子,看着王老四把大块大块的肉骨舀进自己的瓷碗里。
“够吗?”王老四问她,方正的脸上尽是迷茫的表情。
“再要一点酒醋肉和肉瓜齑,还要一张烙饼。”
“嗯。”中年男人怔怔转身去拿给她,转头觉得不对,“干什么?你们两个半大小孩要这齁咸的下酒菜做什么?”
三五的鹿眼滴溜溜一转,撒着娇说:“卷饼吃……”
“也太多了吧。”
“你是不知道那小蛮子,可能吃了!每次拿的东西我都落不着什么,全是他的。”三五说得夸张。
“那你在厨房吃了再去,切莫说什么亏待了你一口吃的。”王老四一边说一边取了一张脚盆那么大的软烙饼,又从蒸锅里取了小碗肉瓜齑。“今晚上将军要带徐大人回来,你也不想徐大人吗?”
小姑娘脑子只想着跟小伙伴一起吃饭,全然忘记了徐大人今晚要回府的事,一跺脚说:“遭了,床还没给大人铺呢。”
“哎哟,那还不麻溜的去。”
“可是小蛮子怎么办呀……”她看看手里那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脊骨,又看看王老四,拉长了音调喊,“四——叔——”
“我身上油大,铺不了床。”王老四断然拒绝。
“那替我去给小蛮子送饭吧,谢谢谢谢,将军不在这段时间你旷工的事我就不告你状了啊,谢谢谢谢,我去给徐大人铺床烧炭啦……”转眼小丫头就不见了人影。
王老四左手拿饼右手端碗,咧着嘴偷偷笑。
还告我的状?我那是旷工吗?
身为死士烟,他当然要尽量跟着将军的行踪行动,将军闭关他就清闲,将军到处跑动他便只能跟着跑动,好在帝京里能跟他换手的影子还有几位,不然这个厨子他是一天也干不下去了。
真是没办法,他王老四,能在数万人眼皮子底下拉七尺强弓两百步外命中那钦胸膛,面对豺狼似的乌可力部族人全身而退,却还是要给追云部世子送牢饭。
小蒲扇在手里快打出火星了,终于那些核桃似的黑炭坨子发出来滚烫的红色,三五用火钳将它们一颗一颗夹进火斗里,这种铜制的厚火斗导热均匀优良,熨烫出来的布匹顺滑服帖。
毕竟是一个月没有人住了,三五早前已经换洗了房间的床褥,只是这个月常下雪,收进柜子里的床单总感觉有些潮气,她趁着烧炭盆的机会先给床铺熨烫一遍,也让徐一品晚上睡得更舒服一些。
菜菜见主人这样跑进跑出,疯了似的前后乱窜,谁能想到当初捡回来一手抱在怀里的小狗,如今长成了三四十斤的长腿护卫犬,稍微跑快点就能把人撞倒,这阵跑完又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左边转完右边转,没一会就给自己的狗头完全转晕了,堪堪撞在进院的徐一品身上。
“噢哟。”徐一品看着直翻肚皮的大黄狗,“菜菜这是怎么了?”
三五从屋内跑出来,见是徐一品来了,脆生生地叫了声:“徐叔叔!”
“诶。”徐一品笑着应下。
“三五可想着叔叔呢!”娇俏的少女踮着脚跑到他跟前,甜滋滋地说着好听的话,“叔叔也想着三五吗?”
李千沛跟在身边,一听这个话就不答应了,“怎么从来没听你说想我啊?”
“也想家主!”三五刚想贴到李千沛身边,一眼看见她身边的阙蓝,嗫嚅着招呼一句,“见过小鸾哥哥。”
芩姑姑依然是没有表情的一张脸,从李千沛身边穿进院子里,嗅了嗅房间里透出来的味道,问:“是不是烫被褥呢?糊了……”
“哇呀!”三五大叫一声,“火斗还放在床上没拿下来呢!”
小丫头转头冲进房间里,终于不再犯晕的菜菜也忙不迭跟着跑了进去,果然,三五大叫一声,抱着差点燃起来的被褥一股脑扔到了廊外。
“这怎么办呀?”她带着哭腔。
“能怎么办,把你的房间让给你徐叔叔呗怎么办。”李千沛打趣她,捉起被单一角抖了抖,黑色的焦灰簌簌落下,“你今晚就在菜菜窝里凑活一宿,不行就去墨雨那里。”
三五知道将军若要较真,今晚上她定然只能去跟福山棠梨抢稻草了,一想到第二天起来满身热腾腾的马粪,小姑娘着急得立刻就哭出来了。
明明下午在倚风斋都没有如何动容的徐一品,此刻忽然觉得眼角酸胀,可恶的是扇子没有扇面,不能稍加遮挡一下,只能偷偷背过脸去,又被芩姑姑
看在眼里。
顽石一样的姑姑即便明白他所思所感,无论是表情或是眼神却依然毫无波澜,难怪寄南怕她……
阙蓝适时拉开李千沛,蹲下来哄三五,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包蜜冬瓜条,说:“喏,将军在南城给三五买的,怎么可能真让你去睡马厩。”
三五见了甜食便不哭了,一个劲吸鼻子。
“最多让你去睡地牢。”阙蓝补刀补得也很到位,“你与希日莫一人一个笼子如何?”
捏着手里那包蜜饯,三五眼神里再次闪出泪花,红彤彤的鼻翼张合真的是太好笑了,阙蓝不再逗她,说:“好了好了,走吧,跟我去将军寝室抱点新的来。咱们三五的房间好歹也是闺房,你徐叔叔三十几岁没娶媳妇怎么能住你闺房里去?”
三五抬头看一眼憋笑的女将军,抹了抹眼角,又看见徐一品也在抹眼角,知道自己做了蠢事,只有阙蓝帮自己出了主意,对这个忽然闯进家里跟家主整夜咿咿呀呀的哥哥有了些许好感。
“为什么徐叔叔不娶媳妇?”她一边走一边问,一大一小一狗并行出了前院。
徐一品收拾好自己过剩的情绪,踱步到李千沛身边,问她:“大雪夜在宫里的事,玉龙还没讲完呢。”
李千沛身子顿了顿,“瑶夫人被埋在瑶海宫里,与先帝……是同一天去的。”
哐当。
弯腰收拾烧焦被褥的芩姑姑一脚踢翻了炭炉,残留的火星飞腾而起,在空中打出一个红黑相交的旋。
“姑姑小心。”徐一品弯腰将炭炉扶起,用扇骨托着芩姑姑的手指看了看,“烫了……”
“不碍事的徐大人。”管事姑姑抽走手指,还是一副冷口冷面的表情。
徐一品眉心微蹙,不再多看她,问:“陛下怎么说?”
“这便是关键了,我今日特地带在身上。”李千沛说着,从腰带后的背囊里取出一个银质的小盒子,是之前阙蓝送给她那个装蜜的盒子,她曾不小心摔断了轴销,几番修补才得以复原,只是里面的花蜜她是一口都没吃上。她拉开修补好的蜜盒,里面装着两小块暗绿色的东西。
“石子吗?”徐一品走近看。
李千沛摇摇头,“指骨,瑶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