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猴
上次来裕心殿的时候还是在惊蛰之变后,夏无疑穿过一整个大裕版图,将北三州血淋淋的数字带到了帝京。
那时候的兰加志穿着绿色的朝服慌慌张张地跟在陈旭身后,忍受着度支副使徐达荣的冷嘲热讽,最后跪倒在红红绿绿的屁股后面,看到白果果略显萧索的背影,在圣怒中,一殿大臣伏在地上大喊着臣该死。
兰加志当时就想,我为什么该死,我从未去过北三州也未见过焦蒿,谁该死也轮不到我该死,当时的他很难料到这次回京被单独召见时,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臣该死!”
他整个身体伏得很低,刚刚一进裕心殿门就跪倒在地。
裕心殿极致的静谧里,甚至能听到香炉里苏合香落灰的声音。
过了好一阵,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李晟海好像是从后面起居室的方向来,细密又轻盈的脚步靠着一边的宫墙延伸到兰加志身侧,老宦官轻声说:“大人,陛下在寝殿呢。”
兰加志微微抬了抬头,发现目之所及的裕心殿里,灯火未燃,只有他与老宦官二人,他尴尬的想要快速起身,却因为连日的劳累力有不逮,险些再摔一跤。
“陛下知道大人星夜回京,特别交代老奴给您备下了羹汤。”李晟海厚重的手掌扶起钦差大人一身骨头架子。
“谢陛下恩德。”
两人默默地沿着墙壁往寝殿去,兰加志心跳越来越快,原本该垂头走路的他,不禁转头看着皇帝日常勤政的御案,今日虽然没有早朝,御案上依然堆了小山般的文牍。
“中贵人。”兰加志一开口,没想到自己音量有些大,自顾自的一哆嗦,“呃……陛下是否圣体抱恙?”虽然没有朝会,可是辰时一刻了,还在寝殿里?
李晟海的老脸似有千百张面具,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说:“陛下已经许多日子没有上朝了。”
“当真圣体抱恙?”
老宦官没有再说话,到了寝殿门口,接过宫人手里的一盏羹汤递给兰加志:“大人便在此处进了羹汤再进去吧,老奴担心陛下与大人议起政事之后忘了时间。”
兰加志皱了皱眉,中贵人似乎有意无意在提醒他什么,陛下身心欠佳?北巡之事陛下极为重视?还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在等着他?
原本鲜嫩的一碗鱼肉酥千丝羹他吃得口中寡然无味,匆匆几口便将碗勺还给了宫人,用淡茶漱了漱口,他深吸一口气,将从前那个兰加志丢在了半个时辰前的鱼跃坊小院里。
“臣兰加志,叩见陛下——”
“不许跪。”
兰加志腰骨一闪,再次疼痛起来,他咬了咬牙,说:“数月不见陛下,圣体安泰否?臣甚是挂念。”
“卿且抬头看一眼朕。”
兰加志敛了敛衣袂,缓缓抬头看,少年穿着月白的寝衣坐在榻边,也不知是不是刚睡醒,脸上尚带着倦意,下颌一片新生的青色。寝殿窗户的帘子只卷了一半,光亮不足,皇帝漆黑眼眸中流转的淡淡金色格外明潋。
“陛下……”他开口想说什么,却又收住。
“兰卿有话且说来。”李顼从榻边站起在殿内温热的地板上走动了两步。
兰卿……?先前那个“卿”字他以为是听错,这次这样的称呼定然是不会出错了,关于北巡定论,便在这一声“兰卿”中有了基调。
刚刚李晟海有意无意提点说陛下许久未上朝了,他连夜翻查记档时也有看到,只是当时震惊于明宏深的死没有过于细究,眼下到了御前,竟然觉得有些微妙。
“陛下是否圣体违和?似乎有些清减呐。”
“北蛮子不规矩,咱们自己北三州也不安宁。”皇帝最后这三个字说得重,“大半年间,死了三个州丞一个转运使,不怪蛮子要打来。”
这个话,兰加志没有接。
“兰卿这一趟辛苦,据说差点丢了性命?”
“对,在玉泉城州丞府里曾遇到了意外。”
“意外?”皇帝虽然追问了,却听不出多大的兴趣,“是焦蒿设计诛杀你再嫁祸给窜逃境内的白音布和吧。”
兰加志肩背一震,这少年帝王可比他想象中知道的更多。
“兰卿身边那个记录官,叫……”李顼敲了敲自己的前额,“叫什么,斯,斯槿的,很称职,这一路的行程时时报备。”
斯槿?他们北巡这一路运河不见河渠司,陆地不碰过路官员,馆驿衙门全部避过,这与他形影不离的记录官如何做到“时时报备”?
一线的寒意从兰加志背脊窜出,他脑中紧绷的那根弦再次被加了磅,眼前的路像是水池上漂浮的根根木桩一般,他要如何判断哪些能踩,哪些是陷阱呢。
李顼看出他这一刻的惊慌,淡淡地说:“兰卿这一路有勇有谋,特别是突袭永兰城这一个下马威,立得极好,斯槿还格外跟朕说了夏无疑故宅的蛛丝马迹,说兰卿你目光如炬观察入
微。”
“斯大人谬赞了。”他努力控住自己不抖。
“朕会安排钟昌黎成立一个新的小组,专门整理兰卿带回来的卷宗,至于之后如何定罪,兰卿便不要操心了。”皇帝终于走到茶桌前坐下,不在兰加志面前给他压迫了,“北三州现下只剩一个陆骢和纪初,金州现有十几万禁军在,杨松霖和聂沸立在前线,一时半会也不缺个州丞……”
人都死了,定罪不过是给活人看的。
在背脊一阵窜凉之后,兰加志又感到被抛到高空的失重,因为北蛮的剑拔弩张,现下他的这次北巡便不再是朝廷关心的重点,即便是证据确凿认定焦蒿通北蛮通羌廷,他也已经死了。
李顼喝一口茶,看着有些丧气的兰加志,说:“朕还是觉得,兰卿穿绯红色好看。”
“臣不过六品侍御史,能得圣恩借绯,不过是沐猴而冠罢了。”
“沐猴而冠……兰卿是说朕没有眼光?若要这么说,满朝文武一半以上都该刮一层皮下来。”
“臣不敢。”兰加志不知该如何将这个话头圆回来,背过身去伸手解开领口,在贴身处摸索,“刚刚进宫的时候差点被殿前司收了去。”
他拿出一串铜三棱。
金属尚挂着他的体温,李顼只是目光追随并没有要接过的意思,“这是?”
“焦蒿制造了一个精妙的铜箱子,用的是难得一见的六星锁,需要六把钥匙同时插/入才能打开,臣这里有五把,是在北三州各位大人手里一一收集来的。”兰加志不得已隐去了许多内容,暗暗企盼皇帝不要追问,“还差一把……”
“哦?最后一把在哪?”皇帝问得漫不经心,啜了一口茶。
“大概在京中一位大员手里……臣还不知道是谁。”
“铜箱子里的东西,兰卿可有猜测?”
如果不是那张襁褓,兰加志可能还没有猜测,可现在他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当然有了猜测。
“臣料想,是与京中勾结的证据。”他只能这样答到,口不对心。
李顼再看一眼那串铜钥匙,侧身倚靠在宽大的椅子上,“嗯……兰卿且将其替朕收捡好。”
兰加志不禁皱了皱眉,一拳打在棉花上?
向来痛恨地方与中/央勾结的皇帝,怎么看都对这件事毫无兴趣。
皇帝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膝盖,又弯腰捶了捶小腿。
“陛下当真抱恙了吗?”
“没有。”皇帝淡淡地说,“听李晟海说先帝长个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骨头容易酸痛,之前明大人在的时候……”
听到这个名字,殿中两人心头都是一紧。
“明宏深,他在的时候,不辞辛劳整夜整夜替朕按摩舒缓,可惜……”皇帝的嗓子有些不舒服似的,咳了两声,“因为这腿痛,便几日没有上朝,眼下兰卿回朝,朕也该勤政了。”
兰加志踏着碎步向皇帝靠近一些,说:“臣愿意替陛下按摩舒缓。”
李顼脸上出现一个尴尬的表情,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书柜边上取出一本在拟未定的诏书,说:“朕预备封玉龙将军为郡主,兰卿觉得封地在哪合适呢?”
要给玉龙加封?
一想到过不了些时日,李千沛便知道他私自拆了那封校验他忠诚的信件,喉头那阵熟悉的酸味再次涌起,进宫这一趟到底是为什么他忽然有些分不清了。
“玉龙将军去年平角州又走边境,确实功勋卓著,先帝赐李姓之后一直无官无品,封郡主最得宜。”
“嗯……”李顼觉得这句话中听,手心摩挲着诏书,“朕属意帝京直隶内,兰卿觉得呢?”
“啊?”兰加志惊诧,帝京直隶封地?要为玉龙开大裕百年的先例?
看出臣子的震惊,李顼微微笑道:“若不给她这样的厚待,如何娶她做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