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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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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持续了两天没停,王庆雍还想带着明宏深多去些村落,防治大雨后出现疫症,还没走过两个县城,便被殿前司的人找到了,瑶夫人破水两日,难产。

    神武皇帝震怒之下甚至说出了,若瑶夫人与皇子有分毫闪失,大裕便不再需要王氏这样严厉的话。

    王庆雍在回去的路上面色铁青,吓得年少的明宏深一整夜眼睛都不敢合上,生怕在梦中瑶夫人便没了。

    他幼小入宫拜师,从未经历过妇女生产,只在医典里看过这方面的描述,关于女人身上的隐秘器官全都模棱两可,只知道每本典籍凡写到妇女生产皆是九死一生的关卡。

    帝京的雨势也不小,听说瑶海宫庭院里槐树下浇倒了半面墙,皇上怀疑是有心人所为,调了袁珏亲自来护卫。

    王庆雍在同尘门下了马车,雷雨交加中顾不得打伞,一路小跑着往瑶海宫去,明宏深背着药箱哐哐哐的跟在身后,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殿前的小方石砖上。

    刚到了瑶海宫外,医官院二十来号老少全部跪在雨里,浇得抬不起头来,王庆雍也顾不得一身湿透,径直往内殿去,堪堪撞在袁珏身上。

    虽说是自己亲妹妹在生死一线间,玉字军统帅无论如何心焦,依然拦住了老医官。“王老前辈,您且等一等,毕竟是产褥,您进去不方便。”

    “那,那叫我回来做什么?”

    “您莫急,已经有医官在内了。”

    “我不能进,却有人进了?”王庆雍气得吹了吹湿透的白胡子。

    袁珏知道话没说清楚,解释道:“里面的,是令嫒王辞。”

    明宏深一个跟头跌倒在门槛上,药箱里的瓶瓶罐罐噼啪摔了个干净,他摔这一跤完全是因为那一缕淡淡的雪松气味,夹在纷繁复杂的气味之间,他闻得太仔细没有看见眼前的门槛。

    一声婴儿的啼哭引开了要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袁珏深邃的眉目总算松开,身上纯黑的轻甲也随之变得温润起来。

    蓬头垢面的王辞从寝殿探出个头来,眼神梭巡着廊前一众男人,最终选择了没有开窍的明宏深,“小阿深,你来。”

    明宏深呆呆地看一眼老师,又看一眼威武的袁珏,怯怯地走向寝殿,不料王辞沾了血的手一把抓住他拽进了殿内。

    血腥味。

    床榻边的地面是全是血色的白绢,新生儿洪亮的哭声,丫鬟们匆匆忙忙的脚步,全是人的味道,各种他说得出和说不出的味道。

    “小阿深。”王辞叫他。

    他呆呆地看着小床上兀自哭喊的婴儿,满身血迹和胎脂,丑的吓人,闻上去却有点甜。

    “小阿深。”

    还有那个在榻边握着产妇双手的帝王,他喃喃地安慰着榻上脱力的妇人,他的味道像是乌金矿又像是金戈坊出炉的铁水。

    “小阿深。”王辞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澎湃清爽的雪松味扑面而来,将周遭所有人都比下去,连脸上都沾着血的王辞将一张现写的药方塞给他,嘱咐道:“喏,那边的药箱里有药材,你按照上面的剂量配药,然后就在偏殿去煎,你必须亲自守着药罐,其他人师姐不放心。”

    他懵懵地点头。

    “等等,”王辞再次叫住他,蹲下身子看着他,“不能让任何人替你看着药罐好吗?尿尿也不行。这是你与师姐的承诺,拉勾。”

    她的手指上有血。

    他毫不犹豫地勾了上去。

    瑶夫人历经三天两夜诞下公主之后,沐泽了整个帝京的大雨便停了,入夜时分天空放晴晚霞满天,当晚更是星辰璀璨河汉无极,神武帝便为第一位公主定下了“沐星”的封号。

    沐星公主满月之后,王辞封诰,并成为大裕历史上第一位在医官院任职的女医官,领六品俸禄。

    此时欧阳铖竞争家主之位便又添了助力。

    虽然只是神武皇帝独宠瑶夫人的私心,王辞却也乐得在御前任职,似乎成为了脱离欧阳氏大宅的最好方式,她与所有医官一样,轮值守夜,为此还专门辟出了一个小院子给她单独起居。

    她当值第一日,换上釉蓝色的医官服,将头发束起,苗条的腰肢盈盈一握,腰带上挂着属于她自己的医官腰牌,一张不算白皙的脸上还有晒伤之后的瘢痕,那时的明宏深并不知道世间绝色女子该如何,可是王辞与她们皆不一样。

    她们像花,王辞是树。

    王辞每日去瑶海宫都带着明宏深,她还未将他当做男子,偶尔摸他头的时候都令他暗自气恼。

    终有一日要成为与她比肩的大人,他总是跟自己较劲。

    自从能够闻到各种奇怪气味之后,明宏深经历了一段非常混乱的时光,经常被各种突然出现的气味分散注意力,所以他特别喜欢跟着王辞干活,不仅是因为她本身好闻,瑶海宫的几位都好闻。

    瑶夫人的花香味,小公主的奶甜味,偶尔来探望的袁珏的檀香味。

    这样的时光持续了一年多的光景,瑶夫人再次怀孕,这个令朝野都欢喜的消息,却盖过了另一个巨大的变故,欧阳氏老家主逝世,欧阳铖顺理成章继任。王辞成为欧阳氏大娘子,不得不辞去医官职位,回府住持欧阳府日常。

    她收拾医官院物品离任的那天,只有明宏深一人陪伴,他有了一些发身迹象,下颌上生出了一排青色柔软胡须,音色也变得与先前不一样。

    王辞独立的起居室里,她将床铺折叠得整整齐齐,书案上的笔砚皆清洁干净,甚至还擦了一遍地面。一共三件医官制服,她手洗晾干之后叠放在床上,腰牌也解下放在上面,恋恋不舍地摸了又摸。

    明宏深不知道她背过脸去的时候是不是擦掉了泪水,似乎共事经年的同僚都不及眼前的少年懂她,她害怕在他面前显露出不舍的情绪。

    “师姐,不会再回来了吗?”明宏深问。

    若是知道这句话这样不吉利,他宁愿自己舌头断掉也不会问出口。

    “小阿深啊……”她还是没忍住,两行泪水沿着短短的脸颊汇聚到下巴,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小阿深啊,要做一个好医生,知道吗?”

    他闻到她身上的雪松味淡了一些,他抬手为她擦掉了多余的眼泪,坚定地点了点头。

    王辞在离宫的路上频频回头,明宏深只将她送到同尘门前,欧阳氏华丽的的马车便将她娇小的身子一口吞下。

    把擦过她泪水的手指含在嘴里,真苦。

    那一夜他翻过起居区的栅栏,回到王辞的房间,她的制服还叠放在床上,甚至能通过月光看到滴在地板上的泪痕。

    明宏深在她的小床上睡下,深吸着她衣服上残留的香气,陷入一个迷乱动人的梦境,他变成了与她比肩而立的大人,与她在烈日中四处游医,在世间无数不重复的山山水水间,做一个好医生,不,是一对好医生。

    在鸡鸣破晓时,他从潮湿的梦境中醒来,这是他告别稚嫩的第一次倾泻。

    五年后,天琛四十一年八月末,王辞在欧阳府病逝。

    已经十七岁的明宏深连夜跟随老师前往欧阳府,见到了王辞最后一面,她安静躺在棺椁中,瘦得不成人形。

    “师姐,小阿深现在可以与你比肩而站了。”他小声地说,尽量不让任何人听到,“师姐,你看,我拿了什么来给你。”

    那块小小的刻着她姓名的医官腰牌,这些年来他一直收着,他偷偷把木牌放到她手里,棺椁里全是树木的腐味,到此为止,他忽然明白了,他的一生大概也就到此为止。

    他从棺前移步,看到七岁的小女孩,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跪在母亲灵前。

    小小的琼瑛也是淡淡的雪松味。

    “你好呀琼瑛,我是你娘亲的师弟,明宏深。你该叫我师叔。”他擦了擦泪,轻轻摸了摸女童细碎的额发。

    琼瑛短短的脸庞,与王辞七八分像,似乎觉得他太年轻,只是轻轻地叫他一声:“明大哥。”

    在灵堂里对望的一大一小两个人,竟然是他忍不住一直在掉眼泪。

    小阿深啊,要做一个好医生。

    多年后在瑶海宫的雪夜,面对跌坐在地的李千沛,已经三十二岁的明宏深忽然想起这句话。

    “阿深,只想做一个好医生啊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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