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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离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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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

    老师一巴掌拍到少年徒弟的后脑上,“专心!”

    “嗷,抱歉老师。”十一二岁的少年回过神来,将几根长长的金针在火上炙烤片刻,递送到老师面前。

    躺在棺材板上老汉惊厥昏迷三五日,家人已经定好了棺材请好了风水师,准备将他下葬。

    若不是王庆雍带着明宏深走访到猫儿沟,他这条命该已经被送走了,老头说:“反正都要死,我扎针死了也一样。”

    天琛三十六年盛夏,帝京与直隶属地出现了连续四十天不下雨的旱情。

    瑶夫人头胎待产,王庆雍不顾神武皇帝的训责,带着明宏深出宫游历,岂止是这一对师徒,王氏全家几乎倾力出动,洒在山河各处的王氏族人纷纷向帝京直隶涌来。

    其中当然也包括王庆雍最钟爱的女儿,王辞。

    抛下不到两岁的幼女琼瑛在家,义无反顾在烈日中奔赴直隶的多个村落,中途与王庆雍明宏深在桐山相遇,共同伴行了一段路。

    女医生娇小的身子背着大大的药箱,父女俩分享了一些各自见闻,大抵是干旱情况下出现的腹泻、发热和腮面疼痛等病症,可能具有一定的传染性,应当拟出一份适用简单的药方,让衙门协助控制病症的爆发。

    只是父女在用药上各执己见,在桃仁、红花和升麻、当归的组合中唇枪舌战,在日头下吵得口干舌燥依然互不相让,明宏深紧紧握着手里半空的水袋,不知道该给哪边。

    这是他第二次见王辞,比他大十岁的师姐。

    她离开帝京已经月余,被晒得双颊爆皮嘴唇皲裂,头发油腻的盘在头顶,袖口翻飞间能看到手腕上下截然不同的两种颜色,厚底的鞋子也磨破了顶端,露出欠修剪的趾甲,无论怎么看,她也不像是欧阳氏会娶回家的儿媳妇。

    一向爱干净的他都忍不住直皱眉。

    “师,师姐,你喝口水。”他打断父女两人的争执,将宝贵的净水递给王辞。

    “呃。”王辞才看到还没有发身的小少年,将刚刚的火气都收起来,露出一排白牙笑了,“哟,小阿深,你怎么还这么小小个?”

    “啊?”明宏深面红耳赤地低下头,上次见她时,自己还未记事。

    王辞摇了摇手里的水袋,知道剩的不多,便一把揣到王庆雍手里,说:“还是你留着喝吧,你年纪大了别给渴出个好歹来。”不等王庆雍说一个字,她摸摸明宏深的头顶说,“小阿深你说,桃仁红花还是升麻当归?”

    “啊我……我不知道……”

    “真是笨蛋。”王辞毫不拐弯抹角。

    “他才多大,你为难他做什么?”老头喝了半口水润了润嗓子,拉起明宏深就走,“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治你的,我救我的。”

    明宏深被老师拽着走了好几步,回头看一眼那穿着一只破鞋子的女医生,她背向他们径直前行,他忽然闻到了空气中的香味。

    “老师,你有没有闻到香味?”他一步几回头。

    “香味?烧猪肉还是烤鸭腿啊?”

    “是雪松的味道。”

    之前寿王府中贮藏了一个仓库的雪松心材,原本打算用来装潢室内,但是天长日久也就忘了这回事。一次王庆雍带着明宏深去寿王府应诊,他曾在府中迷路,闯进过这个仓库,陈年的雪松在开门的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浓郁香味,令他心旷神怡。

    后来他甚至在那个仓库里睡着了。

    之后两年都没有再闻到过相同的味道,直到再遇王辞,邋遢的她竟然散发出雪松那宁静、幽远且空旷的香气。

    这一别之后,王庆雍带着他继续走访了好几个村落,遇到了好几个暑热假死的人,特别是猫儿沟遇到的老汉,就等着往棺材里面搬了,明宏深拽着老医官不停地说:“老师,他没死,他没死!”

    王庆雍也浑,掀开神棍把老汉的胳膊扯出来,一搭脉,果然还有一线生机。

    “反正都要死,我扎针死了也一样。”

    众人将棺材板翻了个面架在两条板凳上,当是个简易床,老医官闭目凝神在老汉已然出现尸僵的身上按捏数次,第一针便下在了额上的神庭穴。

    这样的场面明宏深见过许多次了,他心里默默将老师换成自己,揣度下一针该如何下,果然,老师与他想的一样,下一针走在了曲差穴。

    心里有些得意,他忍不住想,若是王辞师姐在这里,她会想得如他一般吗?还是不用金针,用别的法子救人?

    不过一个倏忽的走神,王庆雍便一个巴掌打在了他脑袋上,啵的一声响,“专心!”围在师徒周围的家属原本心绪紧张,此刻也隐隐发出几声哄笑。

    少年满脸窘态,转头发现这一走神老医官已经多走了十数针,自己的思路完全跟不上,他连忙跪到棺材板一侧,使劲掐住老汉的虎口与内外关。

    蝉鸣刺耳的吵闹中,老汉像个僵硬的傀儡娃娃从棺材盖上弹起,张着没有牙齿的

    嘴啊啊啊的干吼,身上的麻衣也被他一通乱动撕毁,终于说清了重生后的第一个词语:“蹄髈!”

    可是办白事的农户只有一个酬神的蹄髈,最终还是给了王庆雍。

    老医官撕下一块油汪汪的髈肉在明宏深眼前晃荡,问:“说说,怎么知道他没死?”

    “我……”他看肉看得眼睛都直了,那浓浓的酱香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

    老医逗他,不给。“说,说了再吃。”

    “闻到的!我闻到的。”

    “闻?”王庆雍一琢磨这话,明宏深趁机抢走了那块肉,挨着棺材坐下大快朵颐。“你闻到什么?”

    “闻到,闻到水鸭子的味道。”

    “说的什么东西?”

    王庆雍牙不好,只能吃蹄髈化胶的皮,贴着骨头的肉全部留给了少年,这是他们出来游医之后为数不多的荤腥。

    少年拍拍肚皮,露出难得的认真神情,说道:“老师,前两天开始,学生总能闻到奇异的气味,比如那老汉身上的水鸭子味道,是活的水鸭子,还有人群里混合在一起的复杂人味,哎呀哎呀,我说不好。”

    少年不知道如何表达一人一味每人每味的意思。

    “你慢慢说,比如,老师是什么味道?”王庆雍耐心地引导。

    “您馊了。”

    “废话,这河里有水吗?”

    “但是……”少年纤长的手指暗自绞在一起,“辞师姐是雪松味的。”

    “有趣。”王庆雍拍拍徒弟稚气的脸,“是老天爷给你的礼物,你现在才有本事拆开礼盒。”

    那之后老医官最喜欢问的问题就是“什么味”,明宏深试着用浅薄认知里为数不多的事物来形容每一个气味,总是说出一些离经叛道的形容,比如萝卜吃多了放屁的味道,或者两个月不洗头抠脑袋之后指甲缝里的味道。

    师徒二人又走了十几日,发现靠南的几个县衙在为百姓发放小柴胡汤,汤里面加了升麻与当归。

    “是师姐来过了。”明宏深也领了两碗喝,背着老师沾着碗底一点汤药擦了擦脸。

    天旱水贵,爱干净的他难以忍受脸上的肮脏。

    “嗯……”王庆雍嘴上不说,却将汤药喝了干净。

    “老师,我闻到一股怪味。”少年放下碗,觉得整个天地间都安静得吓人,树木旱死了,蝉便死了,所以螳螂死了黄雀跟着也死了。

    人也死了,明宏深闻到过许多不同的腐烂味道,像是人们罔死的灵魂。

    “什么味?”

    “您常用的那条擦脚布的味。”

    “……”老医官一窒,回想起放在医官院盥洗室里的那条脚布,常年潮湿晦涩,有时候比脚皮还臭。

    但是一个转念,他好像想通了什么,将少年抱起来,举到力所能及的最高,说:“再闻闻,好好闻闻。”

    “就是擦脚布的味道,从那边,不对,那边飘来的。”

    “好好好。”

    师徒两人往气味飘来的方向跑去,穿过矮旧城郭的水渠,跑过旱死的庄稼地,跑到山坳里龟裂的河床,天上没有星星,再沿着河床往上游多行了一里多路,终于,山谷像一双虔诚的手掌,等待着一声雷响一道闪电。

    咔啦啦。

    闪电击中了山顶一颗枯树,顷刻间便燃烧起来,河床有了一丝光亮。

    擦脚布的气味里夹带了一丝树脂焦味。

    一大颗水滴砸中明宏深的额头,啵的一声响,他仰面看染上火光红色的夜空,陆陆续续的水滴砸向他的面部。

    下雨了!时隔六十六天,帝京直隶终于下雨了!

    “不是擦脚布的味道,是潮湿的味道。”王庆雍拍了拍少年的肩,竖起一个大拇指,“好鼻子!”

    转眼间,老医官的嗓音便被倾盆而下的大雨淹没了。河床的裂缝贪婪地吸收着久别重逢的甘霖,萦绕在明宏深周围的全是水草的味道,他一度认为那是死去植物们不甘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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