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圣
李千沛从公主寝殿里退出来,门外依然跪着一大片,俯身扶起李晟海,老宦官多少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身子老迈厚重,却极力保持着从容的体态。
即便是李晟海身边有一位小宦官搀着,李千沛手上的劲道依然没有消减半分,托握着他的手臂,隐隐握得更紧一些。
李晟海脸肉一跳。
“中贵人,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李千沛却是不着边际说一句。
“老奴年岁大了,不似将军这般大病初愈便能通宵骑行,还是凤池山的仙丹妙法最管用。”老宦官的阴阳怪气也是自成一派。
李千沛松了手劲,反手扶住自己的后腰,四百里,确实疲累不堪。“上次进宫着急见陛下,可惜没与中贵人多聊几句,想问问贵人怎么这样好的本事,北陆走私也颇有爪牙。”
李晟海猜到早晚有这样一问,还是装了个糊涂,“老奴年岁大了,极少离宫,更没有去过北陆,将军怕是认错了人。”
“我也觉得。”今日肯定不是料理此事的好时机,李千沛没想与他纠缠,转而问,“公主……算了,陛下现下该起了吧?”
“今日有朝会,陛下会在巳正之前回到裕心殿。”
“哦,先给我找点吃的,”天色虽然阴郁,李千沛依然可以判断出巳时已过,“我边走边吃。”
明宏深如往日一般站在裕心殿门外,今日有些不同,那几个爱与他搭话的小宦官都不见了踪影,分不清是不是有意躲着他。
嗯……他又闻到了,空气里飘飘忽忽的果香,透过裕心殿几乎不见缝隙的门扇沁入他的心脾。这一大早的闲言碎语间,能有这样的美妙香味作为回报,倒也是值得。
哟,怎么还有山茶花和竹叶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将军近来可好啊?”他转了转身子问。
“我好得很!”李千沛疾步走来,咬着牙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力气大得令他向右趔趄了半步。
长长的回廊里荡开这一声巴掌的脆响。
李千沛对殿前噤若寒蝉的宦官招了招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再次转向明宏深,目光深沉凌厉。“明大人昨夜可睡得好?”
“下官睡眠一向糟糕。”他揉了揉火辣辣的脸颊,牙齿顶破了口腔,他咽下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
“哦,那是应该。”两个小丫鬟过来给她梳头,她个子高不得不蹲下去。
明宏深丝毫没觉得气氛尴尬,依然保持着柔和的语调,说:“将军夜驰四百里回京,可不是每位武将都能做到的。”
终于将她散乱的发髻整理好,丫鬟们又用鬃毛刷在她衣服前后刷一遍,将灰尘尽数带走。
她一根手指指向明宏深鼻尖,骂一句:“你该死。”
“将军所言极是,下官万死。”他再咽一口唾沫,“只是,这次入宫将军是否要住些时日?起码要过一夜吧?”
“明大人就不用替我操心了。”
他竟然笑了,自嘲道:“是,下官监修的瑶海宫墙都还没上漆呢,怎么就操心起将军来了。”
李千沛额角一跳,他话外有话。“陛下真是看重明大人,医官之职还能兼管了修造案的差事……”
一语未尽,裕心殿厚重无声的巨门悄然打开,紫衣宰执单手撩起前襟从门内踏出,空气中炸开柑橘香梨混合的浓烈香味,明宏深贪婪地深吸一口,半闭眼眸间映入董捷彬刀刻般的侧脸。
“董相。”医官恭恭敬敬行礼。
董捷彬的眼里看不见任何人,只有与他照面相对的李千沛。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不记得时间,原本在各自世界里互不相干的两人,都没想到过去这一年多会产生那样多的羁绊。
虽然并非双方的本意。
身为晚辈的李千沛没有丝毫回避他的目光,甚至在行礼的时候依然直视对方的眼睛。
“礼公,许久不见。”
礼公,而不是董相。
“玉龙将军,风采依旧。”帝国平章事说话中正,每个字都是从胸腔里发音的一般。
若不是搭上了刘鸳儿与达达的性命,李千沛或许还能回京之后登门致歉,将霸占鸳鸯阁笼的无心之举当面与他讲个清楚,可是现如今,不管对方如何想,她自己已然不能当所有事没有发生过。
两人相对而立的片刻间,鸳鸯阁笼玉衡北里那满箱的身契,上千张最无用的纸,扑啦啦从二人之间刮过去,吵得李千沛收紧了眉头,她最多只能撷取其中阙蓝那一张。达达碧绿的瞳仁与躺在河边墓穴里的小小身体,聒噪地在墨雨身前身后小跑跟随,她的手指似乎再次穿过了少年蓬松的卷发。
“玉龙此番回凤池山,师父不在。”她无头无脑讲起。
董捷彬并不十分在意,“哦?那真是太可惜了。”
“师父去了盐州,说是推出明年春夏之交盐州将有大地震。”
此时他无法露出任何
神态,肯定与否定之间皆可能被拿出来大做文章。
“今日便不与礼公叙旧了,改日定与小鸾登门拜访。”李千沛说完,侧身为平章事让路。
董捷彬与她擦肩而过,她仔细体会与他交错的漫长一瞬,他们不是敌人,起码她不希望他是敌人。
“李玉龙,参见陛下。”
今日有整理文书的学官在御案下首,李顼抬眼瞥了女将军一眼,又快速勾批了几张折子,一沓全丢给了学官。
“表姐不用休息的吗?这样赶路还有力气教训明宏深。”
殿门在她背后合起来,不过片刻,小皇帝便知道他挨过打了。
“陛下觉得臣不该教训他?”
“当然,随表姐高兴。”皇帝喝了口陶杯里的粗茶,挥手屏退殿内上下,“我以为表姐会在晗蕊宫陪着公主。”
“会的,我稍后就回去。只是……只是需要陛下首肯,让——”
“不可能。”没等她说完,李顼毫不留情地驳回了她的想法,“朕绝不允许明宏深见公主!”
“那好吧,臣现在出去替陛下杀了明宏深,也省得弥儿受苦。”紧接着李千沛大喊一声,“虞进!把刀给老子拿来!”
“表姐!”李顼两步奔至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臂,“若不是你那日在邀月楼纵身一跃,公主也闹不出这样大的笑话来。”
“我?”李千沛愣住了。
“不要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你与那勾栏里出来的男子演这么一出,从来没顾及过皇家颜面,公主她受你鼓动,也向朕逼婚……”他手上力气再大几分,“表姐今日杀了明宏深,是不是代表,朕明日就可以杀了那男倌人?”
没料到他这样质问她,李千沛定在了原地。
李顼松开手,替她抚平衣袖,“表姐贪玩,朕不多问。”
“陛下一向对外戚忌惮,定然不会许弥儿与权贵之家,为什么不能是明宏深呢?”
不说别的,起码殿前的人都知道明宏深有多么受皇帝信任,连瑶海宫的修缮工作也交给了他。
李顼背过身去,有些蛮横地说:“朕不愿意。”
李千沛心头一跳,这句不愿意里似乎还能品出别的意思。
“朕想要她一生留在宫中,一生不离开朕的身边,仅此而已。”
他依然背向着她,李千沛恍惚间竟分不清皇帝口里的她(他)到底是谁。
“表姐应当替朕多规劝公主,让她尽快回复常态,忘记明宏深,而不是同她一样来质问朕为何不许她的婚事,况且……表姐问过明宏深愿意吗?”
这不用问,李千沛心里清楚御医对琼瑛的情义,不然也不会替她保守上次在万寿堂的秘密。
最终她叹出一口气,问:“陛下许我带公主去凤池山静养些时日吗?”
皇帝终于转过身,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些,说:“如果对公主身体精神都好,表姐又不嫌麻烦,朕当然许,只是这两日朕担心她的伤口,不如表姐在晗蕊宫住两日再走?”
女将军沉沉应下,心里盘算着出宫回府里一趟,她既牵挂被丢在太清镇的阙蓝,不知他有没有听话搬到观里去住,又惦记着徐一品的病情,不知他有没有痊愈肯不肯见她。
“李玉龙告退。”她垂着头后退几步转身。
“表姐。”李顼再次叫住她,回身对望一眼,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没事,注意休息,别累垮了身子。”
“多谢陛下。”
自己拉开厚重的殿门,明宏深已经不在殿前了,她总觉得哪里古怪又说不出来,缓步转进裕心殿外长长的廊道,两名殿前司的士兵贴着墙壁向她迎面走来,马靴提在手里避免硬底发出声响。
似乎以为躲过了李千沛眼光,他们走得快且安静,却还是被女将军截住了去路。
“我们见过?”李千沛问。
两名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士兵脸上全是沙土,穿着卸下了轻甲的戎服,显然才经过长途的骑行,殿前司只管皇城内外,不可能是从北边回来的。
“哦,我想起来了,我们昨晚才见过。你们是芷欣的护卫对吗?”
两人结结巴巴,答到:“是,是的。”
不对,芷欣坐马车最快走完四百里也要两三日,他们负责护卫,不应该如此加急回宫。
“你们这样快赶回来做什么?”她语气严厉了些,伸手捉住了一名士兵的衣领。
“我等回来复陛下的命。”士兵答到,“这点就不必向将军报告了吧。”
她松开了手,拍了拍他的领口,“当然,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