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茶
振袂无言聊引望,海天云尽见飞鸿。
一立一坐的两人陷入了对于故人的静思之中。
李千沛在白芷汀无言引望中终于整理清晰,这一段她似乎参与了又好像不能自控的往事。
恩情与遗憾层层叠叠在她脑海交错,直到蛋黄一样的夕阳在朦胧的雾气里坠下湖面,只留下天边一条金色的丝线。
“我计划着……回帝京之后非进一次瑶海宫不可,姑,瑶夫人与先帝见了一面,然后一个驾崩一个失踪。”她最终以极平静的口气说出这段话,“虽然过去快三年了,宫里或许能找到什么。”
不然小皇帝也不至于阻止她前去。
“计策想好了吗?”
“嗯,想好了。”
“天师真的不在?”
“呵,我比你更想见到师父。”她转脸面向皓灵宫的方向,阙蓝湖蓝色的身影在门口静静站着,小小的一点,“也想让小鸾安心一些。”
“你问过濯道长了?”
“嗯,虚濯说,师父算到明年春夏盐州恐有大地震,那里有好几个大的城镇都是三面环山,恐怕生灵涂炭,便提前半年去了。”李千沛说着皱起了眉,“师父向来不拘一格得过且过,这般重视想来确实严重。这件事,待我回京还要去拜访董相……”
“怎么?要董相为你们证婚吗?”
“不是。”知道他是故意乱说,女将军依然平心静气地说,“民生大事,帝国平章事就该管。”
“你窃了他鸳鸯阁笼半年的钱,他会愿意见你吗?”
“若这点胸襟都没有,就别当什么昭文馆大学士了。”她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摆,走到白芷汀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白蘋风。”
“嗯?”
“是因为瑶夫人你才几次救我对吗?”
花魁歪了歪头,没有回答,他知道,她想问的当然不是这个。
好像他们之间一切都变了,她想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妥当,两人曾历经的生死都隔着一个从未露面的人,她转而问:“如果她,我是说如果,她真的不在了呢?”
“李玉龙,我快七十岁了,会很快见到她的。”
她眉心一皱,真的讨厌这种明明心都碎成齑粉了,还笑着说不着边际的话。“你是不是已经想好出发去盐州了?”
“嗬,我说吧,你与我的缘分极深。”那日在崇宣城,他在马车里掀开帘子时说过同样的话。“如果既没找到天师,又真的遇到灾祸,那便早些去见她。”
她心口再次泛起针扎的疼痛,他果真已经想好了如何分别,她情不自禁捏住他的衣角,用力得指关节发白,“再等一下好吗,等我去了瑶海宫之后。”
等我也为你做点什么。
“你干什么,好像我马上就要死了一样。”白芷汀一拂袖子,将衣角从她手里抽走,缎子光滑的一声唰。
“……”
“好了好了。”他的手轻轻拂过她的头顶,像长辈一样,“怎么还难过呢?可影响等下喝酒呢,就当请我喝你与小鸾的喜酒了哈哈哈。”
欧阳铖别别扭扭还是拗不过自己的亲家。
薛同舟当真是虚火旺,在客栈休整片刻换上了从游州带来的木屐,入夜后的湖边风吹割面,也丝毫未见畏寒,走在皓灵宫门廊里咔哒咔哒。
“李玉龙!”他面色赤红,好像还未饮酒便已经醉了,“还是你了不起啊,震泽湖八百里只有你一栋宅子,给我看看你拿什么招待欧相?”
进皓灵宫门时两位家主的近卫皆留在了门前,阙蓝站在正堂里等他们,恭恭敬敬地向两位行了一礼,“见过薛公,见过欧相,玉龙与白家主还未回来,小鸾先招呼两位用些茶水点心。”
游州是大裕最会喝茶的州,产出各类岩茶、红茶、白茶等等,每一类都有各自的行首,单是薛氏所在的沧城,每年的斗茶盛会就有三个多月。阙蓝知道,这天底下要论喝茶状元,实在无人能比薛同舟。
果然,他这话一出,薛同舟就瘪了瘪嘴,颇为不屑地问:“哟,喝什么呀?”
阙蓝似乎胸有成竹,笑着引两位家主坐下,说:“小鸾大概是云州人士,对游州向往久矣,实在不敢班门弄斧,”
“大概是云州?”薛同舟大喇喇坐到正堂主宾座上,露了一半的脚掌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木屐,咔哒咔哒,“什么叫大概?”
他并非真的关心阙蓝从哪来,只是李千沛身边忽然出现这样一位不清不楚的人,他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对待他最妥当。转头看一眼谨慎圆滑的亲家,自顾自打量着皓灵宫素雅的装潢,完全没有参与进来的兴趣。
“小鸾离家时年纪尚幼,不记得故乡何处了,只是我这样的样貌,该是来自云州。”阙蓝答得也随意,拨弄着茶桌上的泥炉,炉子上架着一口精致的小铜锅,里面的浓浓的羊奶将沸未沸。
“这是什么?”薛公闻到铜锅释放出的香气。
阙蓝用长柄木匙在锅中搅拌,奶色渐渐变为褐色,伴随着茶叶发酵之后的甘甜,“云州多异族,与大裕茶饮融合之后,便有了不同于中原的喝法,羊奶煮的黑砖茶,再加少许岩盐,薛公且尝尝。”
他舀出一勺盛在木质杯子里,奉到薛同舟面前,又盛一杯到欧阳铖手上。
“之前在玉泉时,焦蒿焦大人曾向小鸾推荐过黑茶,他说……汤色红润后味极其甘甜,小鸾当真喜欢,只是后来发现,用羊奶兑水熬煮的做法更加可口,薛公是茶状元,小鸾今日斗胆献丑。”
薛同舟吹开茶面迅速结起的薄薄奶皮,啜了一口。
良久,堂中的木屐敲地的咔哒咔哒停下了。
他闭紧嘴唇,用鼻子呼出长长一口气,感受奶茶萦绕在呼吸间的浓郁香气。
“好喝。”如实回答。
阙蓝咧开嘴笑了,“薛公满意真是小鸾有幸了。”
欧阳铖对于饮茶没有偏好,只觉得喝下之后身子暖和,指着正堂楠木勾画的边角,“这皓灵宫,木头线条家俬摆设,简省雅致不露锋芒,倒真令人想起先帝。”
薛同舟把奶茶一饮而尽,将木杯递给阙蓝续满,“先帝对李玉龙真的是好,震泽湖也给她圈。”
“大概是只能给她圈吧,你看她在太清镇这待遇……”
“太清镇多少人口?”薛同舟接过新添的奶茶,问阙蓝。
“来往不定,无名观为免人口过多,会有意控制,最多不到十万。”阙蓝如实回答,这些问题他在枕边夜话时都问过李千沛。
欧阳铖与薛同舟对视一眼,显然两位都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若是李千沛愿意,别说令他们两位至此人间消失,换个角度看,这十万居民散修,稍加整理就是一支完整的军队,任凭李千沛调遣。
薛同舟嗤笑一声,“哟,我沧城六十万居民,也挑不出十万听我薛氏调令的啊。”
“我可在门外都闻到薛公的酸味了啊!”李千沛大步从门外行来,带着状态大好的白芷汀。“什么十万不十万调令不调令,老弱妇孺也算吗,那些个小豆丁也算吗?”她指了指趴在门槛外等奶茶喝的小道童们。
原本两位不必起身相迎,怎奈白氏家主如何说也是前辈,薛同舟不得不踢一脚木屐又站了起来。
“欧相薛公这边请,今晚的菜色可是集太清镇各家所长,玉龙也未见得都尝过。”李千沛先过去牵阙蓝,看到两位家主空空的茶杯,“看来小鸾今天煮的奶茶合了两位的胃口啊。”
在门槛外觊觎已久的道童们终于忍不住跑进正堂里,各自捧着小碗等着阙蓝盛奶茶给他们。
“没有礼貌。”阙蓝笑着嗔怪他们,“要先请三位家主去饭堂。”
除了笃严,其余四个孩子都恭恭敬敬地行礼,说:“家主请用膳。”
薛同舟打量了小男孩们几眼,才转过去与欧阳铖白芷汀同行,三人谦让着从正堂侧面出去。
“你们啊。”阙蓝指着几个豆丁,“喝了奶茶就去找成薇姐姐,知道吗?”
笃昱的胖脸都要伸到碗里了,阙蓝将岩盐给他们换做了蜜糖,小胖子喝得咕咚咕咚。
李千沛忍不住笑了,说:“你就把他们扔给成薇啊?薇不用吃饭的吗?”
阙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是半个塔族人,大食教信徒,今晚上一半菜色都是现杀的黑猪,她怎么吃?我让东街秦嫂子给她做了点炒牛肉和烙饼。”转头他弓下腰对小豆丁们交代,“去厨房吃饭,吃完就跟着成薇姐姐,明白吗?不要跑到师叔祖这里来,知道了吗?”
真好啊。
李千沛伸手抚了抚他的背,赞叹于他对孩子如此有耐心,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如果以后的生活皆是如此该多好。
“诶,我们以后就一直在这里好吗?”她说。
他安排孩子们把空了的茶杯铜锅和小炉子收拾走,转过来说:“玉龙说好就好。”
“那,这次回去我就跟……伯衡商量,如何?”
阙蓝垂下眼眸,眉心疾风起。
他当然明白这世上她只在意徐一品与天师的许可,别的人她一概不放在眼里,可是真的能如她所想那样简单吗?
“诶……怎么怎么,眼睛怎么又红了?”她贴到他身前,手掌贴到他冰凉白皙的脸上。
“没事,没事。”他点点头,“嗯嗯,好,回去就见徐大人。”
成薇脚步匆匆地从门外跑进来,听到饭堂那边传来薛公的呼喝声,似乎不满李千沛久久没入席,她凑到将军身侧说:“芷欣贵人来了。”
“什么?”
“确实是芷欣贵人,带着皇上的手谕来的。”成薇明显有些慌张,她尚未与宫里的人打过许多交道,只是感觉这个时间节点来的未必是好消息。
“进皓灵宫来了?”
“在马车上。”
“知道欧
阳铖薛同舟在我这里?”
“大概……大概是知道了。”
“只见我一人?”
“对,只召见将军一人。”
李千沛沉吟一声,“小鸾你去招呼欧相薛公,如实说芷欣贵人来了即可,白芷汀自会照顾好那两位,我去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