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瑶
阙蓝回头看一眼沿着湖边走远的一对男女,他的拳头在袖子里捏紧又松开,胸口那微妙的肿胀感难以与人言,天师没见到,婚书无人立,欧相薛公也就罢了,偏巧还遇到白芷汀……
即便他是年近古稀的白相兄长,可毕竟是李千沛亲口承认过的,不能不动心的人。
她的太清镇,竟然第一次来就这样不如意。
“你不喜欢白家主?”成薇问。
“……”嘴唇开合两次,还是说不出违心的话。
两人并行于湖边斜阳下,与李千沛白芷汀两人相背而行。
“将军给你讲过澳堡登陆之后的事吗?”成薇似乎想知道故事的全貌。
他听过许多次,当然知道。
“澳堡登陆时徐大人不与玉龙同路,他走的上路,登陆点在澳堡以北二十里,一个狭长海崖边上,跟随他的没有骑兵,登岛之后攀上海崖点燃烽火,迷惑叛军主力,令澳堡的战力往北救援。”
“所以徐大人比较早登岛?”
“是的,徐大人早到两刻钟,为玉龙中路登陆争取了时间,她手下有四十五艘船,骑兵精锐几乎都跟着她。澳堡海崖低矮,骑兵冲锋一次就夺了工事,大概是徐大人之前的烽火吸引了大量的兵力,所以玉龙理所当然的认为对方就是这般薄弱……可是……”
“可是徐大人的计策未见效果?”
“你记得玉龙讲过仲夏时他们曾经尝试过一次登陆吗?那一次分了两路,中路和下路,下路在西南登陆失利?”
“嗯,记得。”
“你记得,敌军当然也记得。”阙蓝虽然没亲身参与过,却对每一处的细节都如数家珍,“所以,即便徐大人在上北路燃烽火,敌军将领竟然背道而驰选择了南下,所以,澳堡的敌军涌向了下南路,你应该能猜到下路主将是谁了。”
津葳担起了最后的增援任务。
“在下路登陆时间最晚,子时六刻左右才抵达澳堡南侧五十里,人马也最少,仅有十二艘船,骑兵两百五十骑,步兵一千余。才刚刚下船就遇到了敌军的主力,后来统计……当时约有一万两千多敌军。”
“啊?”成薇知道,人数的悬殊都是次要,主要是场地和时间的劣势,“那这个怎么打?”
“当玉龙还在澳堡等待津葳汇合的时候,潮退了。”
“船该不会……不能正常出海了吧?”
“对,玉龙虚耗了一个多时辰,徐大人派快马来报不曾遇到主力,她才意识到津葳遇到了主力。然后这个时候,敌军一把火,点燃了玉龙半搁浅在海滩上的船,与津葳之间短短五十里路,原本乘船顺风而下极快,至此只能陆地奔袭。步兵是用不上了,两千骑兵跟着她南下支援,先急驰五十里,再加入战斗……薇啊,你比我了解骑兵,马匹这样的状态,又不是平原战,如何打?”
成薇沉吟一声,叹出一口气,“然后,津葳战死了?”
“对,玉龙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阙蓝说得平静,“敌军分批次包夹过来,疲惫的骑兵陷入胶着的战局,大概就在她认为会死在海崖上的时候,徐大人从上北路乘船前来救援,终于让步兵投入战斗,然后一个叫沈流韬的年轻骑兵临危受命,从海崖更南处绕路到敌军后侧偷袭,超水平完成任务,敌军投降,仙州太平。”
“啊……这样啊。”
阙蓝扭头看着女骑兵坚毅的脸庞,问:“你觉得这场战役居功至伟是谁呢?”
“徐大人。”她没有一丝犹疑。
阙蓝没有提出异议,只是说:“玉龙一直觉得津葳不用死,她自己太疏忽了。徐大人也觉得自己没做到完全……”
“战场哪有什么完全。”成薇不自觉提高了音调,“我以前不懂,杨松霖将军对徐大人诸多推崇,我只觉得他是个浪荡文人,甚至有点……好色。可是后来,我随将军回帝京,一路在玉字军中听闻无数关于他的往事,仅仅只是效忠袁氏不遗余力扶持玉龙,单凭这一点,成薇便已拜服。”
“哦?倒是第一次听薇这样直白夸奖谁。”阙蓝语气有点冷。
“你……也不喜欢徐大人对吗?”
“哈。”阙蓝无奈地笑了,成薇先是问他是不是不喜欢白芷汀,现在又问到徐一品,他要怎么回答才不算违心?“我不喜欢白芷汀是妒忌玉龙喜欢他,而徐大人,是因为……”
他没说完,成薇却听懂了,她竟然完全没有想过阙蓝竟然是这个意思。“怎么会呢?”语气里带着一些失望。
“小鸾没什么本事,但毕竟是个倌人,这种事,断然不会看错。”
“已经走了很远了,到底说不说?”李千沛抱怨。
要不是实在打不过花魁,她现在一定给他几拳。
“蘋风求天师告知一个人的下落。”白芷汀终于说出一句整话。
“是个女的吧。”她蔑他一眼,嘴巴向下瘪了瘪。
“对。女的。”
她想起他们去年被困在玉泉城的地下石道里,白芷汀在受伤时告诉她若活着出去一定要告诉阙蓝她的心意,他白蘋风自己此生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当时李千沛才知道他心里有个求而不得的人。
他无比思念这个找不到的人。
“哦,我知道。”她点点头,“你跟我提起过。”
“你知道?!”白芷汀反应却十分大,举起手里的剑横在她面前,“那这把剑你也知道吗?”
“知……道呀,我们初识之时打了一架啊,你说你是大英山弟子,这把剑叫梧枝。”李千沛没带黄鹤,心下暗暗一惊,怕白芷汀忽然再揍自己一顿。
“除此之外呢?”
“你……爱的女人不见了,你想知道她的下落,师父不见你。”她说得很慢,“不、就、是、这、样、吗?”
白芷汀泄了一口气,收回举剑的手,“李玉龙,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对你有意思吧?”
什么?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自从知道他是白果果的大哥之后,对他那一点点好感瞬间灰飞烟灭,甚至对她造成了不小的伤害,还没问他要说法呢,他倒好,先发起言语攻击。
最可怕的中伤不是瞎编乱造,而是确有其事。
“啊喂,白芷汀!不,白幂迟!你们一家人都是混蛋吗?”
“如果你不是阿瑶的侄女,我可能……”
谁?阿瑶?
这两个字劈头盖脸砸在她头上,她抬手制止他继续讲话,又捶了捶自己的头。两人对峙了片刻,她眼神费解的盯着他的眼眸,问:“阿瑶是指……”
“对,你姑姑,袁钰瑶。”
袁珏的亲妹妹,神武皇帝的瑶夫人,培风书院的女先生,当今圣上的生母,三年前失踪的太后。
李千沛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向后退了两步。
“除了在玉泉城下地道救你是故意,其余的,无论是开平城还是崇宣城,与你相遇都不算故意,更没有跟着你,走遍天下是我用尽一切方法后,最笨的也是最后的找她的方法。”白芷汀说着,自嘲般地笑了,“其实你也知道……她大概率……不在了。”
李千沛再连退几步,脚下一软跌坐到布满石子的湖边,仰头看逆光的白芷汀。
他说出那句“不在了”之后,整个人便垮了,终于露出属于古稀之年的衰老和疲态,他苦苦维持的美貌首次在世人面前像面具一般揭掉,哪怕只有一个刹那。
李千沛忘记从地上站起来,扭头回看背后朦胧的凤池山,明明什么也看不清,却似乎目睹了三清造像在眼前分崩离析,金箔融毁泥胎垮塌,掉落成一地毫无用处的土石。
“我与你的缘分,比与阿瑶的深,可惜了。”
白芷汀说的话她有些听不懂,尝试着从地上起来,好几次都失败了。他递手给她,两手相触之间,她觉得心口针扎的锐痛,为数不多的肢体接触里,这一次令她最难忘,她有了终结的预感,眼前的人,将快速退出她的生命。
好奇怪,他明明在讲述与袁钰瑶分离数年相思未减,可每一句听到她耳朵里都是告别的话。
她突然松开手,再次跌到地上,抓住他带着雪垢的前襟露出一双同样沾了泥水的鞋,没缘由地问一句:“你是那个人对吗,救我出地牢的那个人?”
想起崇宣城里他眉心一点推她入池塘,想起在黑暗的玉泉城地道中扑入他怀抱,她总能感到的舒适与信任,因为那个穿翘头丝织弓鞋的人早在十年前,就在地牢里解救过她一次了。
是白果果打她入地牢,她原本活不了……只有白氏家主能救她,可为什么要救她?
因为袁钰瑶。
因为那个在李千沛心里有一半母亲臆想的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