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鸾
邀月楼顶有四个单独的阁子，寿王所在的是西阁，剩下的三个阁子的人都走到了他们窗外的露台，平日里四个阁子的客人是不会碰面的，今日略有不同，只有西阁这个露台能看到顺流而来的花船，寿王便成人之美准其余客人到西侧观礼。
许是花船快要到了，露台上出现几句赞叹与讥讽。
“走走走寿王哥哥，我们去看看这跋扈的欧阳二怎么个跋扈法？”李弥对李圭说，推着还拿着酒盏的李千沛出了阁子，挤到露台边上。
河风阵阵，毕竟是冬月中旬了，在一众厚重华丽中间，唯有李千沛飘逸轻盈的一身丝缎襦裙。
哟，果然会遇到熟人，蒲氏嫡长子蒲开鑫带着两个弟弟，蒲开焱和蒲开垚靠在露台栏杆上，都是在叱咤榜和铜钱榜上来回横跳的主，没一个省心的。今天遇着了寿王，倒是自觉收敛了一些。
想那蒲开垚半年前还在杏坪县调戏琼瑛，今日欧阳氏庶女嫁的都是薛氏嫡子，他们蒲氏想在这一辈与欧阳氏结亲，若不入赘的话怕是有点困难。
沐星公主作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即便今日没有过分打扮，在一干贵女里也是理所当然的中心，只是她似乎不太喜欢这样的包围，暗自扯住了徐一品的袖口，半躲在高大军师的身侧。
钻出了最后一座桥，三层花船降速驶来驱散了河面上上千盏漂流的河灯。大船通体透亮，远观令人错觉是琉璃烧制的，大船在邀月楼前的河域停下，南岸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叫好声。
船的顶层被改为一个巨大的平台，欧相与卢氏，薛公与大娘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交椅上向两岸观礼的人们挥手。
他们的背后立了一面两人高的铜锣，敲锣的锤被一位壮汉扛在肩上。
天空炸开几朵圆球形状的烟花，天地间的一切都变成斑斓的彩色。
欧阳瑞玥三丈长的嫁衣拖尾上织满了百子图，织花不同于绣花，织机一天进不了半寸，这件嫁衣是她及笄那年开始织的，直到去年才完全做好。整件绿色的嫁衣在烟花交替的光照里流光溢彩，与头上缀满珍珠的红色凤冠交相辉映。
薛氏嫡长子薛桅之前并未在帝京过多抛头露面，毕竟是大氏族的孩子，大喜之日倒也从容不迫，一身通红的喜服配了白玉的头冠，细眉细眼像个体贴的夫婿，携着瑞玥的手站在甲板中央
“一个庶出的小姐攀上薛氏嫡长子就算了，还搞得这样张扬？”身后传来寿王酸溜溜的质疑，他毫不介意在蒲氏面前表达自己的态度，即便欧阳铖就是蒲开鑫的顶头上司。
李千沛伸手摸了摸李圭圆润的肚子，“大裕财神爷初次嫁女，这样也不过分吧，怎么着，哥哥也想跟欧相攀个亲家？”
寿王小眼睛一翻，悻悻然走开与才从阁子里走出来的曹枢密副使打招呼。
一见到枢密院的人，李千沛立刻躲到露台靠南边的角上，她实在是讨厌这样无用的应酬，目光自然地落在张灯结彩的南岸，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彩灯映照在每一个人脸上，恍如上元灯节时的欢乐。
有举着稚童的父亲，有携手并肩的爱侣，有贩卖花灯的小贩，还有……一身湖蓝色男子的背影！
那是……
“这种湖蓝色是云州的松石染的，别说角州，就连帝京都很难见到。”
一记重拳打在李千沛的心口，她不经意捏碎了手里的酒盏，指尖渗出几颗血珠，那人转了一下脸，目力过人如她精确捕捉到了他的侧脸，不会错了，是他！是他！
银哨！对，银哨。
“从今日起你和墨雨一样都必须时刻听我哨音。”
她像呼唤墨雨一样吹了三声哨，他没有听到，低头往前走了走；她又吹了三声，他停下来左右看了看；她再吹三声，他终于回头。
与此同时天空中炸开今夜最大最亮最响亮的一朵烟花，天地河流一整个纤毫毕现恍若白昼。
阙蓝虚起眼睛抬头，看到高楼之上银哨的主人。
嗯……是他。
嗯……是她。
船上敲一声大锣，碾过天地间所有的喧闹，两岸的目光全部汇集到船上，只有他们的目光一直相连。
花船二层两侧的船舷边上各站了近百名负责传声的花童，他们便是婚礼的司仪，两百人同时发声能让河两岸的人听得清每一句话。
“欧阳氏得女蕙质兰心……”
“薛氏有儿郎冰壶玉尺……”
又一记响亮的锣声。
“一拜天地赐良缘！”
阙蓝抬起双臂对着一侧的天空，微微一鞠躬。
“二拜高堂谢亲恩！”
阙蓝换了另一侧的天空，再鞠一躬。
“夫妻交拜！共白头！”
阙蓝整理了一下袖子，手掌交叠举到眼前，对准了李千沛的方向。
薛桅与欧阳瑞玥在千万人的目光中许下一生的约定。
联姻已然礼成
，人们欢呼涌动，唯有人群中一点湖蓝举着双臂等着另一个人的回应。
“小鸾……”
她觉得迟来的相思在此刻轰然倒塌在自己身上，她想要看清河畔那双褐色眼眸，可眼前的一 切都氤氲成雾气。
“小鸾……”
他们之间的时空无限制地拉远，她年幼时在太清镇听过的的所有志传故事全部在脑海里演绎，男女主人公只能是他和她。
“小鸾……”
帝京的繁华如烟云般在她眼前垮塌，天地间只有他们遥遥相望，在海崖在草原，有鸳鸯阁笼咸咸的风、有东市码头不被记录的初见。
今日的火树银花人声鼎沸都只是他们重逢的精致布景，身边每一位都只是他们故事里的配角，甚至……
连各自不同的出生都仅仅为了这一刻的重逢。
她缓慢而坚定地抬起双手至眉心，和岸边的人，一起鞠了一躬。手指尚未凝结的血珠在她眉心留下一抹浓郁的红，增加几分庄重神圣。
“赤绳系定。”她呢喃。
“白首永偕。”他低语。
像无数次在阵前冲锋一样，她转身、拨开人群、飞跑着下楼梯，在整栋楼的惊呼声中跑到石基边上，小渡船不停南侧，河水隔断了两人，只剩不过数丈的距离，不再是云州与帝京，不再是将军与男/妓，不再是生与死。
“你等我！”李千沛喊。
“等不了！”他回复她。
阙蓝一头扎进弥河里，像李千沛曾听师父讲起过的、云游甸州时目睹过的、飞升的青色巨鸟。
青鸟飞升成仙，阙蓝坠入弥河为她。
她也奋不顾身的在千万双眼睛前扑入水中。
他们在水中相遇，她杏色的薄纱褙子雾一样的散开，包裹住属于她的青鸟。终于在河面的点点星火间紧紧拥对方入怀中。
终于、终于。
游至南岸边，热心的百姓伸手把两人拉上河堤。他们的目光没有办法从对方眼里挪开，她伸出手指在阙蓝的眉心也留下淡淡的血色，以此来封印刚刚二人的宣誓。
“小鸾……”李千沛第一次这样称呼他。
“我给你三次机会逃跑，你若能跑得掉，我就不再找你。”
“三次机会用完了！你不能再……”
“不，”他几度哽咽，“不再离开你了……玉龙也不要让我一个人走了。”
她不停地摇头，继而又疯狂地点头，“嗯！嗯，不了，再也不让你走了。”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邀月楼露台上的天潢贵胄们也一股脑挤到南侧，投来的目光像利箭扎得李千沛把头埋进阙蓝胸膛，出生入死勇猛无畏的女将军颤抖不止，她第一次感到刺骨的冷和害怕。
成薇一直在北岸等她，看到阙蓝跳河的时候才知道大事不好，带着列缺骑经过最近的桥跑来。他们迅速围成一个圈，把两个已经命运相交的人与世界隔开。
“我们……回家。”
南岸的短暂骚乱之后，天空又燃起了大片大片绚丽的焰火。
圆圆眼眸的帝国公主抓着徐一品的袖子晃来晃去，说：“伯衡，那个人是谁啊？玉龙表姐跳到河里去了呀！”
他眼看着成薇护卫那对男女走出人群，共乘墨雨迅速离开，仿佛觉得这一切都是预料之中的……可是……
“伯衡，伯衡？”公主见他出神，低声呼唤他，“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公主不必担心，伯衡只是在想那位公子是谁。”他回过神来轻轻从公主手里抽出胳膊。
公主略感失望，“啊？你也不知道呀。”
身形巨硕的王爷又挤到他身边来，连珠炮般地问：“啊啊，那是谁？是妙人吗？啊啊啊啊啊——太感人啦——小龙龙好大的本事啊啊啊！跳河啊啊！什么神仙桥段？是不是是不是啊，就是那个角州的妙人对不对？”他原本说话声音就大，再加情绪一激动，恨不得整个帝京上空都漂浮着他的声音。
“伯衡确实不知道。”徐一品面无表情地回答，余光瞥到蒲氏青年们和曹公相互之间皆在低语。
寿王两团上扬的腮肉蓦地垂下，露出明显恼怒的样子，招呼若荷，“走，没劲，撤了。”
小童子点头应下，跟在王爷背后，又似乎想起公主还没有安排，左右为难间踩到了王爷的衣摆，本来就有些气不顺的胖子忽然就换了张脸，挥手打在童子脸上，“蠢东西！”
若荷受到巨力在地上滚了一圈，惊得露台上的宾客四散开，沐星公主也躲到了徐一品身后。那童子硬是没吭一声，马上爬起来磕头，他的下颌脱臼了，随着他一上一下的磕头摆动，诡异骇人。
徐一品捂住公主眼睛，胳膊半抱住她的脑袋，小声说：“伯衡送公主回去。”
他再看一眼南岸，又回到了先前热闹模样，早已不见那对男女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