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
帝京的气又温降了些,李千沛依然穿着单衣,一直困于府中的她已然很久没有穿过鞋子了。
今日发现院子里的三棵山茶树暗暗打了些花苞,藏在油绿的叶片下面,花苞还是粉白色的,大概再过半月就会渐渐染红。山茶树的枝干不直,没有松柏之姿,即便是这三棵几十岁的老树,主干依然是歪歪扭扭。
随着肆意生长,袁珏当年给她刻下的身高印记已经出现了歪斜,她轻轻摸了摸那道刻痕,只怪那时候太年幼,许多细节都记不清楚了,比如袁珏当时所穿的衣服,用的什么样式的匕首,他有多高多胖多少皱纹,家宴时都爱吃什么菜……
三五眨着眼鹿眼看着出神的她,懂事的没有打搅。
“解了脚镣。”她忽然说着,将钥匙扔给院子里的小蛮子,也算是强行将自己从往昔里面拉出来。
希日莫看着手里的钥匙,不可思议地问:“你不怕我跑掉吗?”
女将军忽然就被逗笑了,点点头说:“嗯,怕呢。”
少年一窒,感到被对方瞧不起,心里升起一股愤怒,混合着这么长日子以来的屈辱,两三下蹬掉了脚踝的铁铐子,说:“今天打什么?”
“说错了,是今天怎么打?”李千沛纠正他的语法,他的官话有时候条理清晰有时候又乱七八糟,不知道是不是三五调皮故意这样教的。
将军把一柄弯刀给他,是他阿爸朝洛蒙的佩刀,刀鞘上嵌了许多赤红的珊瑚和一枚发着蓝光的砗磲贝,时日久了,这些海里的宝贝都光滑得像打了蜡一般。
“为什么你们六部会用珊瑚和砗磲?”女将军之前也观察过那把刀。
小蛮子双手捧着刀来回看了几遍,对他来说刀柄过粗了一些,他的手掌还不足够大握满。
“阿妈常给我讲,原本世上没有是草原的,人没有,也牛羊没有,只有海洋,还有海里的鱼和贝壳,长生天可怜人类在水里生活没有办法,用无上法力将陆地抬出海面,变成草原,再赐给草原人牛羊草药、风霜雨露、雪山树林,又担心我们孤独,赐给我们阿爸阿妈、歌曲爱情。”
少年的语法依然错乱,讲到这里,坐在树下的三五听得出了神,仿佛置身于古老的海洋里。
“我们追云部的草场时不时能挖出一些贝壳,都是极为珍贵的宝物,只有阿爸这样身份的人才能使用。”
“你阿爸……”李千沛犹豫了一下,还是说,“现在是追云部大汗了。”
“什么?”少年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你叔叔,”你叔叔落到了我手里,她终究不能说出这样的话,“你叔叔可能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大汗,你阿爸,更适合。”
“是吗?”少年有限的认知很难消化李千沛这句话,“他们是兄弟呀,阿爸抢他吗?”
“你阿爸他……为了有一天你能成为追云部的大汗,所以——”李千沛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先帝,她愣了愣,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忽然闯进她的思维。
为了让李顼成为皇帝。
所以先帝选择了自戕。
一旦这个想法显现,她便不能自已的在脑海里搜索讯息为它佐证。明宏深说,先帝壮年,养身有术,节制有度,不曾出现过昏聩与眩晕之症,更没有胸腔绞痛的记录。
他还说,先帝发生意外之前,去瑶海宫见了瑶夫人,回来便倒在了裕心殿内。
还未等她找出更多佐证,三五大叫一声:“家主小心!”
少年手握弯刀,雪亮的刃口已经抵达李千沛鼻尖,她只是从容侧身抬脚踢到了他的的肘关节,那把他握不全的刀便随力飞出去好远。菜菜兴奋地跑去捡,它长大了一圈,有接近二十斤重了,拖着刀跑到少年身边,激烈地摇着尾巴。
少年捂着自己的胳膊,弯腰拾起父亲的佩刀。
“看来成薇怠惰啊,教了你一个月也没多少进步。”李千沛故意这样说,其实成薇并没有教少年招式,而是马步、负重、跳跃等基本功。
“谁说的!”少年不服气,一跃而起在李千沛面前划出一道弧度圆润的冷光,个子不够高,刀锋只能在对方的腰腹位置。
女将军后退几步,黄鹤就在地上躺着,她一脚踩在刀柄上,刀身弹起,脚背一踢,便在空中握住了,也没打算拔刀出鞘,用刀鞘底部的铜扣挡住了少年没有章法的第二刀。
铿的一声。
弯刀再次脱手。
少年这次捂住了右手的虎口,应该是刚才那一下震裂了。
“捡起来。”李千沛语气冷冷的。
小豹子用嘴嘬了嘬虎口,将血迹舔干净,再次捡刀。
李千沛双手持握黄鹤,赤脚向前跳出三步,少年尚未完全回身,慌乱之中用弯刀的内弧来挡对方从上而下的一斩,不料将军只是轻轻地敲了敲他的头。
“弯刀刃口在外,你拿内弧来接我这一刀,不就将刀刃留给自己了吗?”
“我……”
少年有些局促,咬咬牙说,“再来。”
这次李千沛等他摆好架势之后使出了长刀最常见的一式,撩刀上步。黄鹤比弯刀长一倍,直取少年面门,他终于模仿出李千沛之前的侧身闪避,抬腿踢开黄鹤,对着她的腰腹补上一次横刀,只是太慢,黄鹤已经从上往下劈到他的顶心。
“很好。”李千沛停下来,“我刚刚是撩刀上步接一个竖直斩,你躲开了一半,下次不要只想着取我的要害,这个时候你该避开长刀的攻击范围,选择划伤我的,”她拍了拍自己的胳膊,“比如肩,臂,后背,甚至腿,小伤的累积会大大消耗我的能力。”
“你现在是弱的一方,正面的较量你没有胜算,明白吗?”
希日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面对如此认真的老师他也该打起十二分精神才对。
“小蛮子,你可是咱们将军第一个弟子,认真点。”三五抓住菜菜的尾巴,阻止黄狗想要加入对战的冲动。
“你也是成薇第一个弟子,三五说得对,认真点。”李千沛笑着后撤一步,脚尖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流畅的痕迹,举刀过眉,鹿皮刀鞘自带的斑点在氤氲的日光中熠熠生辉。
“你若生在草原英雄好汉一定有无数决斗在你毡房外!”希日莫说得极认真,“我一定让轮流哥哥们向你求亲。”
李千沛噗呲一声笑出来,嗔怪道:“谢谢你的好意,可是现在你要挨打了。”
日暮时分,少年的体力耗尽了,被刀鞘打得满头都是包,最后一局实在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索性躺在地上装死。
三五跑过去扒拉他,冲他做鬼脸,说:“羞不羞啊,男子汉耍赖。”
“我饿了……”希日莫看着院中那一方天空,既狭小又朦胧,“什么时候可以出这里啊?”
李千沛被少年无心一问,也抬头看看天空,回答道:“这要看你舅舅了。”
“为什么?”少年立刻坐起来。
将军擦了擦头上的汗,说:“起来吧,王老四今天做了银鱼,你没吃过的。”
三五捡起树下的沉重的脚镣,无辜的看着李千沛,一般情况下这个时候希日莫就该回到他的地牢里了。
芩姑姑端了盆热水来,看了眼李千沛黑黢黢的脚和少年满头的包,向来端庄秀丽的管事姑姑也忍不住骂道:“教坏了还不如不教,都跟牛鼻子一个样子!”
这牛鼻子说的是文同天师。
李千沛不知道两人有没有见过,或许多年前在袁珏府上有过交集,芩姑姑一向不待见老天师。
“过来,坐下。”她叫小蛮子坐到树下,拧了条棉巾给他擦脸,“三五去给你家主打洗脚水,拿点外用伤药来。”
“诶!”少女得令一溜烟跑了。
“姑姑,刚刚那……那女的说,有银鱼吃?”
“那女的那女的,叫将军,”芩姑姑敲了一下少年的头,“你草原来的,吃鱼吗?怕不怕腥啊?”
“我们露水河有鱼的,追云部咱们草场离河水近,阿妈爱吃鱼,阿爸总让族人打了鱼给她。”
芩姑姑眼神忽的就软了下来,柔声说:“那你阿爸是真的疼你阿妈呢。”
擦完脸,希日莫慢吞吞地拾起地上的脚镣,半天也不愿意套在脚踝上。李千沛见他顶着个猪头,又这副磨蹭样子,偷偷笑了。
“行了行了,别戴了,咱们今天在树下吃饭,吃完饭你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