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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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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每日卯时便起,欧阳铖向来也不敢太怠堕。

    特别是每逢上朝的日子整个欧阳府格外起得早些,仆役丫鬟们有条不紊地洒扫,各房的近身侍女伺候完主子们洗漱,再各用各的早茶膳食,直到送走了家主再各自回房休息。

    今日便是上朝的日子,全府上下才送了财神爷出门没一会,便听到正堂里的争吵声,二房跑得最快,卢氏和两个女儿都站在欧阳铖的身后,三房四房来得慢些,到的时候仆役丫鬟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一个个的,都该死!”三房潘氏咬着牙骂,抬手扇了几个丫鬟耳光,“净吃了长肉不长脑子,滚滚!全滚!”她又使眼色让护院的仆役将人全部推到后院去。

    迅速清了场,连自己身边的贴身侍女都全部打发了,潘氏捋了捋自己身上蝶戏牡丹的刺绣锦缎百迭裙,端着肩膀进了正堂。

    她想好的话一句都没来得及说,就被两父女剑拔弩张的气势给镇住了。

    “您今天要么就将我砍死在这里,要么就放我上完香离开,薛大娘子,琼瑛是决计不会见的!”琼瑛眼里似乎看不见任何人,说的话也只是给欧阳铖听,“琼瑛早该下去陪着娘亲了。”

    “混账!”欧阳铖跌坐到椅子上,他体格一向健朗,早年受王辞感染,即便工作繁忙的间隙也坚持步行上下朝,食物清淡,睡眠稳定。

    这是今天他骂琼瑛的第三个“混账”了。

    琼瑛第一次将目光投向父亲背后的二娘子、三娘子和那个老在帝京出风头的二妹,眼眶鼻头蓦地红了,她娇小的身子也微微撤了几步,扶住了茶几的边角,她问:“父亲……是真的觉得琼瑛混账吗?”

    自失了娘亲之后,先有外公照料再有王氏教养,后面自己选择了离家从军,现在也是自力更生地活着,不曾闯过祸、不曾破过财、不曾丢过欧阳氏的脸,就是这样的女儿,在您心里才是混账对吗?

    欧阳铖看着长女站得直直的身子,那身柔软贴合的粗麻衣服衬着她干干净净的一张脸,恍然他觉得自己错了,甚至怀疑自己如今所得的身份地位也是不恰当的。他轻轻推开左右卢氏潘氏贴上来的手,一个无比荒谬的想法涌现出来——

    “我……我当年就不应该当这个家主,我该,该带你娘走。”

    百年欧阳氏的家主之争,除了必须是嫡出之外,向来都是以成就高低作为选择标准的。欧阳铖刚娶了王辞之后便陷入了家主之争,为了这个家主之位,夫妻二人之间生了不少嫌隙,也为之后的故事早早做好了铺垫。

    琼瑛丝毫没有被他这句话打动,甚至有点想笑,她转身想从正堂的侧门穿出去,去做完今日该做的事。

    “站住!”欧阳铖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娘的灵位不在那边,我挪到偏厅里了。爹……带你去。”

    “我……”我知道偏厅怎么走,她想说的又生生咽了下去,回过身跟在了穿紫色朝服的父亲身后,她的视线与瑞玥的相错而过,两人心里都有些复杂。

    刚刚琼瑛的话头分明就是指着瑞玥去的,她心里的无名火也没有地方发出来,倒是忽然想起当日在东市七街与那黑衣刀客相遇时,他曾说的那句话:“你但凡有一点像你姐姐,我可能还愿意认识你。”

    他与姐姐,是认识的?

    即便有千言万语此刻她也不能问,便要跟着父亲去偏厅,身子刚动就被卢氏拉了回来,低声斥责道:“没长眼睛吗?现在跟着去做什么?还嫌你爹给你的禁足时间不够长吗?”

    瑞玥这一星半点的冲动被生生压了下来。

    偏厅里历来供奉着欧阳氏嫡系先辈,王辞生前特别要求自己的灵位不冠欧阳氏姓,因此一直没有挪入欧阳氏的灵堂。

    巨大的盘香悬挂在偏厅的正中间,一盘香能燃烧数年不灭,使得整个厅内弥漫的沉香味数十年不散,每次一卷盘香燃完之后更换新的都是全族的大事,据说新制作出来的盘香足有两百三十多斤重,历史上发生过几次香体断裂和悬梁断裂的意外,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样的意外之后欧阳氏都会经历一次不小的波折。

    现在这一盘才挂上去不久,刚刚掉落过一截香灰,摔在地上依然保持着圆柱的形态没有散开。

    供桌上层次分明的上百个灵位彰显着百年欧阳氏的渊源,每块牌子上都写着孝子贤孙们心心念念的“故显考”“故显妣”,加上各种名讳字号,唯有最边角上那块干干净净的牌子上写着“王辞之灵”四个字。

    琼瑛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温情的笑意。

    欧阳铖亲自点了三支香给她,她恭恭敬敬地拜了一边列祖列宗之后向母亲的灵位叩首,憋了太久的那两行泪水这才落了下来。

    琼瑛好想好想你啊娘亲。

    父女两人在寂静的灵堂里各自沉默,一句多余的对话都没有。

    咔哒咔哒的噪音从厅外传来,欧阳铖皱了皱眉,他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这么大胆敢在这个时候来打搅他们,他走到厅门边一眼就看见老人雪白

    跳动的小辫子。

    王庆雍虽然有些肥胖还拄着拐,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步频,精神矍铄的老神仙带着自己的学生来看自己的女儿,欧阳氏上下没有一个人敢拦他一下,他一路风风火火如入无人之境。

    “泰山大人来了,如何不提前通知小婿?”

    “哼。”王庆雍依然没有放慢脚步,径直从欧阳铖面前穿了过去,“如何敢麻烦欧相,老朽自己来便是了。”说着便走到外孙女身边,一把扔了拐棍将她揽入怀中。

    明宏深站在偏厅的门槛外没进来,礼貌地向欧阳铖拱手行礼,“见过欧相。”

    “嗯。”欧阳铖与明宏深几乎每隔一两天便能在裕心殿见到,“明大人好。老泰山今日看着……”他压了压声音,“看着不是很通泰啊?”

    明宏深瞥了一眼堂内的一对爷孙,和顺地一笑,说:“欧相不必太介怀,老师思念女儿又心疼琼瑛,今日情绪充沛了些。像他这样的年纪,还能如此起伏心境,实属不易。”

    欧阳铖没料到明宏深会变着法的宽慰于他,一早上积攒的不舒适稍微松了松,“嗯,多谢明大人平日对老泰山的陪伴。”

    “欧相客气。”明宏深说着,将眼光落在琼瑛身上,她刚刚才流过眼泪,在外公面前时时低头用袖子抹眼睛,他看着有些心疼,拿出自己贴身的棉质手帕递与欧阳铖,“欧相且给琼瑛擦擦眼泪吧。”

    欧阳铖知道这明大人在御前向来得宠,内侍省的宦官丫鬟对他无不是交口相赞,果真是个体贴细致的人。

    明宏深递完手帕便退到了偏厅台阶下候着,不再打搅三代人对亡者的悼念,他独自站在庭院里,深深地嗅了嗅,除了刚刚欧阳铖身上的金属味,还有无数错综复杂的气味,像鱼腥味和汗味的混合,这中间,偏厅里飘散的沉香里夹带着那令他痴迷的雪松味。

    来自琼瑛身上的特有香气。

    他远远地看着偏厅里的人,他们仿佛离他很远……

    “不哭了啊,外公啊待会带你去吃腌鹌子。”王庆雍捧着自己外孙女的小脸,柔声细语地说,“你娘小时候可爱吃了。”

    这话才刚刚一说出口,琼瑛一下没忍住,两行泪又滚了出来,欧阳铖连忙递了手帕去,却被老泰山瞪了好几眼。

    只怕没人能想到,在朝堂上一向备受尊重的三司使竟然在自己岳丈面前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是不是欺负你了?”老神仙指了指欧阳铖,问琼瑛,“咱们今天就带着你娘的牌位走。”

    “这怎么行呢泰山大人!”欧阳铖立刻阻止。

    琼瑛摇摇头,在外公面前总是收不住半点委屈,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说:“没有没有,父亲只是想……想要我去见薛大娘子。”

    “薛你二坨铁!”老头说着拾起拐棍咚的一声敲在女婿的额头上,“我可听小明说了啊,你给二丫头定下了,定一个还不行啊?他们一对双生子要欧阳氏也给一对吗?”

    老神仙向来对于嫡庶没有另眼,根本不觉得瑞玥是庶出配薛氏嫡出公子是高攀。实际上,薛大娘子迟迟不离京确实是想物色一位氏族的嫡女,答应瑞玥不过算是还了卢氏一个姐妹之谊。

    “我告诉你啊,我外孙女婿要琼瑛自己说了算,你,”老神仙摆摆手推开欧阳铖,“说了不算。是不是,孙女?”

    琼瑛点头点得哐哐响。

    欧阳铖哑然,不得不在此让步,说:“小婿听泰山大人的,只是……琼瑛以后是欧阳氏家主,小婿实在不能放任她在外。”

    “你是活不过今年了吗?”

    “……”

    “你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净操心身后事,我都还没死你就要死了?”老神仙说着,将外孙女的手夹到腋下,像个弹簧玩偶一样拄着拐往门外走,嘴里还一直念叨着:“小辞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住得不舒服就托梦来爹带你走。那个谁,闻闻你说话那个味儿,嘴角都豁了,让你那几房给你泡点黄连水喝,烧死你再……”

    欧阳铖看着小辫子跳动的老头牵着琼瑛走了,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最近确实是太上火了。

    只有跟在最后的明宏深对着他行了一礼,算是道别。

    三人都出了偏院的月亮门,欧阳铖才独自走到亡妻的灵位前,用精致华丽的紫色朝服袖子,一点点地将那块光润的木牌仔仔细细擦拭一遍,手指在“王辞”两个字上细细摸索一遍,轻声问:“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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