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夜巡
骑兵急行军不扎营不投驿，夜里轮值休整，主要是保证马匹的休息时间。
从白云县出发时，玉字军拆分成两个部分，五百骑兵护卫李千沛急行回京，津蕤带着剩下的两千五百名步兵缓慢行军。
成薇在白云城墙上眼看着玉字军走远，然后经历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脑子里一直反复念着阙蓝讲给她的那句话。
“在中原，你不用穿胭脂色来表示自己是女人”。
她的那件短袄穿了好些年，缝补次数太多已经很难撑到下一个冬季了。
从没有离开过金州的她开始幻想，在繁华的帝京，没有人在意她是不是私生女，是不是混血，到底是男是女。
她也能在节日里穿一次……裙子，摸一摸丝绸，戴一戴珠钗，尝一口冰凉的山茶花酥酪。可以在军中取得成就，赢得将士们的尊重，成为玉字军复兴的重要角色，即便是阙蓝曾说过一回到帝京玉字军就会解散。
可是她心中那一颗迫切萌芽的种子，一点点顶破了心室在一夜之间生长出来，她在天未亮的时候去到了杨松霖的营房外求见。
杨将军对她有着知遇之恩，她心里暗暗做好了打算，若他不允，便亲手掐断这个刚刚长出来的枝叶，终生不再提。
杨松霖比她起得还早，已经在校场里热开了身，正值壮年的他只穿了件贴身的戎服，汗涔涔的湿了一半，他惯用的兵器是朴刀，属于长兵器，重量也非常可观，能将三十斤的朴刀耍出风声来，边军仅他一位。
见自己的爱将踩着晨曦前来，杨松霖一个背手将朴刀旋转之势停住，稳稳地定在地上，刀身还兀自震动着。
“我猜你该来找我了。”他说话的时候，长须在心口上下扇动，非常威武。
成薇细细的眉拧到一起，惶恐心事被看穿，她微微垂头，高高的眉骨在眼窝里投下了浓黑的阴影，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能后退了。
“杨将军，我想跟随玉字军，去中原。”
“玉字军？”杨松霖单手将朴刀挥舞出一个花型，这是棍法常见的招式，长柄刀很少用到，“李玉龙的玉字军已然是名存实亡，现下她重伤不起，你跟随玉字军干什么？”
她心里一惊，杨氏与袁氏世代交好，李千沛的四个哥哥还有徐一品与他都是知交好友，怎么会讲这样的话？
“成薇，我问你，徐伯衡为何要跟着玉字军？”
一想到那个缓带轻袍的徐一品，她心里微微一动，对啊，他那样的人为何留在玉字军中？
“定是子承父志，忠于袁氏。”
“一开始或许是，后来就不是了。”杨松霖将朴刀立到墙边，走到校场一侧能看到日出的位置，“我这样问你，是想要你知道，无论你选择跟随谁都可以，但是你要清楚，你自己要成为怎样的人。”
徐一品追随李千沛，因为他想成为她的伙伴。
“而你，跟随玉字军，是要成为谁呢？”
成薇低下头，她现在还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并不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关于帝京的种种都还只存在于自己的设想里，她见过的世面只有这样大，她能想象的极限也只能到这里。
“我现在不能回答将军。”她咬着薄薄的下唇，“但是起码，我知道现在的一切，不是我想要的。”
杨松霖回头看她，撩动自己珍视的长须，笑着说：“下次再见的时候，我希望你有了答案。”
红日从他背后的地平线上露出一半，她喉头一紧，像被人灌下了酸醋一般，一股酸气直冲上眉眼，眼中的世界蒙上了淡淡的水汽。
“多，多谢将军成全。”
“赶快去吧，他们还未走远。”杨松霖回过身看日出，“有了你，李玉龙会没事的。”
成薇追津蕤只用了半日，追上骑兵花了四日。
徐一品看着她呆愣片刻，想说什么又忍住，最后化作一句：“咱们的骑兵指挥使大人到了。”
她盯着李千沛乘坐的马车，大声说：“指挥使成薇受之有愧，实在不敢。”
“哎哟，不要推辞，反正你也当不了几天。”徐一品走到马车的窗户前，“说不好还没走回帝京，咱们将军就咽气了，成薇你啊，当一天算一天把。”
“……”她分不清这话的真假，只是坚持说，“成薇追随将军并不是想做骑兵指挥使，只想将军给一个历练的机会，成薇愿意做一名普通的骑兵。”
“你未来是要做徐夫人的，怎么可能只当个普通骑兵？”马车内传来一个爽朗的女声，却不是将军的。琼瑛从车窗内探出头来，对着初来乍到的女骑兵眨眼，“将军说她热烈欢迎你的到来。”
她愣愣地看着这个明艳的女医官，她那样娇小明媚的脸在几百骑兵之间显得十分突兀。女人也可以做医官吗？她在自己心里问。
“我叫琼瑛，将军可跟我念了百遍千遍对你的喜欢，你来了，她这口气便能吊回帝京了。”女医官说话像连珠炮一样，时不时用眼角瞟一瞟车里的不能露面的人。
徐一品走到她身边，小声说：“不耽误行军，我领着你跟骑兵们打个招呼，至于任职什么的，回了帝京再说，先担个副职吧，不然跟松霖没法交代。”
“好。”因为离得近，她似乎嗅到了徐一品身上的香味。
他们一路不停歇地行军，她小心地磨合着，直到这一天抵达杏坪县，她才知道了将军装病的事实。
成薇肯定是千百般不愿意的，李千沛为了溜去李氏祠堂看看，居然强迫她假扮她自己。之前便见过收到枢密院三星密令的将军在地上打滚，没成想连病都是装的，甚至要她装她装病。
她当然是拒绝的。
可是徐一品赞成这个提议。
她们在马车里互换衣服之后便留下她与琼瑛在车里，肖机语的列缺骑一直在马车外来来回回地走动，她心里毛毛的。
没过多久，车外便传来了乱糟糟的响动，琼瑛掀开车窗，外面来了一押举着火把的人马，看样子可不像是散兵游勇的厢军。
“殿前司的人……”琼瑛见多识广，准确地说出了对方的属性。
成薇心里咯噔一下。
“蒲开垚？”琼瑛又说，蒲氏与欧阳氏都是四大氏族，他们年少时有过不少见面的机会，“哼，怕是来找麻烦的。”她转头对成薇说，“你呆着别动，说什么都不要发出声音，我去收拾他。”
成薇张了张嘴，她心里是知道事情轻重的，可是这一个小小医官能做什么呢？难道双方真的要起冲突不可吗？
她挪到车窗边上，透过一丁点缝隙向外看。
领头来的那位虽没有穿甲，只是穿着殿前司暗红色的常服，即便在炬火光中也能看到虎纹暗花的反光，应该就是主将了。生的虎背熊腰，又不似津蕤那样浑圆壮硕，整个人像是横着长的。
“哟哟哟，欧阳琼瑛！”她看到走下车的医官，忽然瞪大了眼睛，驱马走近一些，要不是肖机语拦着可能就真冲到马车面前了。
“你什么时候嫁给我啊？”他第二句却说了句这个。
成薇听到欧阳这个姓氏立刻明白了为何女医官有胆独自下车。
琼瑛似乎并不恼，踢了踢裙摆走进他，答到：“等你中了殿试头三甲，我带着嫁妆亲自登门可好？”
正中要害，蒲开垚原本上勾的嘴角向下沉了沉，他和弟弟蒲开淼就是考不上进士才被迫拜了聂沸做师傅，报效军中，都是嫡子很多时候甚至比不上庶出的兄弟们，莫说娶欧阳琼瑛这样的嫡长女了，恐怕连欧阳瑞玥都瞧不上他。
“行了，大半夜的，来这干嘛？”琼瑛掸了掸指甲，问他。
他冷笑一声，说：“玉龙将军伤得重，经过末将的地界，不敢不来看看。”如果被我发现是装的，那么你李千沛的命就算交代在我手里了，看我不借此机会一报幼年欺辱之仇。
“给你看？你哪位啊？”
蒲开垚扯动缰绳在琼瑛身边绕了半个圈，说：“手底下人来报说徐大人和你们新任的指挥使去了祠堂，说去给将军祈福，末将来表达一下关心，这……玉字军多高的门槛啊，不给殿前司一点表示的机会？”
“我会代为转告将军，夜已经深了，蒲将军不必在此拉扯了。”琼瑛做一个送客的手势，“玉字军明早还要赶路，请回。”
“那——”蒲开垚举起手里马鞭，目光上扬指着十几步外的马车大声说，“那马车里不是李千沛对吗欧阳琼瑛？”
最终琼瑛垮了脸，挤出一个虚假的笑，音调也下沉了几分，说：“好，如果蒲将军非要这么说，琼瑛也解释不了，请亲自上车确认一下。”她说着，挥手示意肖机语带着拦路的骑兵闪开，“请蒲将军亲自上车确认！”
蒲开垚眉心一皱，收回了举起的手，仔细打量着琼瑛的表情，她精致的五官看不出一点情绪。
“如果车内不是我家将军，那么等你换防回京我就嫁给你，”她顿了顿，加大了音量说，“如果是！我欧阳氏从今往后不再与蒲氏联姻！”
琼瑛是欧阳氏下一任家主的第一位继承人，她说的话就能代表欧阳氏。
通往马车的路径没有阻碍，蒲开垚却犹豫了，坐骑不安地左右走动几步，始终在主人的控制下不能上前。在原地打了几个圈子后，他伏低身子，鼻子里哼出几声不服气。
“真有你的，欧阳琼瑛。”
“慢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