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洛松
“哎哟,你让我进来看看嘛。”李千沛头顶在门上,语气里多带着一丝戏谑,“就一眼,乖,给我看一眼。”
“……”阙蓝一言不发,趴在床上。
他们在白云县停留的近四个月里,一直住在县城里一个三进的小宅子里。
宅子是徐一品亲自甄选的,虽然不大,却收拾得很利落,除了宽敞的正房还有东西两侧各四间厢房,和一个够她练刀的庭院。
庭院里两棵三五丈高的樟子松至少有个十几年树龄,舒展的枝干微微遮住了些天光。刚刚过去的冬季,曾出现过惊人的雾凇奇景,两棵树墨绿的枝叶在一夜之间变作了剔透的水晶,好像只要碰一碰就会折断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给你呼呼就不疼了。”女将军一直不停地对着一个厢房紧闭的门说话。
昨日她差点把姚槐气死,琼瑛这头还没煎好药,那一头成薇又托人来说阙蓝受了外伤,她匆匆赶到小宅里才知道阙蓝学骑马,将大腿和屁股上磨出了水泡,下马没走两步水泡破了,疼得坐立难安。
琼瑛不得已只能换来了营里的男医官给阙蓝上药,之后阙蓝便锁了房门不再出来。从昨夜到今日,李千沛敲了好几次门都没有应,这会男医官再来探望阙蓝,刚刚一进去又闩上了。
“我不笑话你……”她依然是不依不饶。
肖机语匆匆跑进来,“将军将军。”
“干嘛?”她用身子顶着门,一只眼睛透过筷子宽的门缝往里面看,最听不得急吼吼的叫声,说话也没什么好语气。
“徐、徐大人回来了!”
“伯衡!”他立刻转头,看着台阶下的肖机语,“到哪了?”
“到这儿了。”徐一品背着手从外院的廊道转进来。
正月里那次惊险的叼羊比赛之后,他们回到白云县,按照枢密院安排的任务“协助”维护边境秩序,而关于达亚尔大会的内容就像是闻得到香味的食盒一样,明明能猜出其中滋味,却始终不得其详。
徐一品上个月离队去柔远县走了一圈,柔远是大裕最北的一个城,柔远榷场在四个榷场中规模最小,岁获不足白云榷场的一半。
月余未见,他蓄起了胡子,原本的书卷气沾上了一点沧桑。
李千沛拍了拍阙蓝的房门,“伯衡回来了,你快出来。”说着迎到徐一品身前,扬着脸关切地问他,“一路顺利吗?”
“还行。”
“有什么收获?”
“嗯……”他的表情便已经说明了情况,“柔远都很正常,但是,我回来的路上收到了这个。”他说着解开领口取出一串铜三棱,叮叮当当的。
原本只有两个,现在已经有三个了。
“哪来的?”
“阿娜尔找了个动桩送来的。”徐一品看了看李千沛,似乎在考虑怎么说,“是夏无疑身上的。”
“夏无疑死在帝京,东西到了阿娜尔手里?”女将军立刻发问,“帝京的暗桩做的?”
这一个铜三棱,该是最多人盯着的那一个啊。
“阿娜尔没讲,我也不能问。”暗桩的手腕他一般是不过问的,“总觉得跟沈流韬有关系。”
听到这个名字,李千沛稍微愣了愣,“他现在如何?”
“阿娜尔说伤好了就自己跑掉了。”
“嗯……”李千沛鼻子里发出一声沉吟,把三根铜条捏在手心里拨弄,全然不顾及项链的长度,徐一品半弯的腰抬不起来。“你这一串,三根铜条一个银哨,沉不沉?”
“你松手。”徐一品讲项链放回领口,摸了摸新长的胡须,又说了一个消息,“洛松旦增要从白云出境了。”
一听到这个名字,好似有人从背后扯开衣领浇下一瓢冰水一般,李千沛在春日暖阳里打了个寒颤。
她未曾跟至尊大喇嘛真正意义上见过面,只是在星云背后匆匆刻骨般的一瞥,不,不是一瞥,仅仅只是半瞥,他半睁半闭的细长眼眸在八宝重顶大轿的帘幕后面,万柄利刃齐发般地穿透她的肉/体。
“他几时走?”这半个月无所事事,成天在榷场给姚槐找不自在,倒真的把这个诡异僧人全然忘记了。
徐一品走到阙蓝的房门前指了指,做了个疑问的表情。
“他……哈,他,屁股烂了。”
门上传来哐的一声,徐一品惊得后退一步。
“将军将军。”肖机语再次跑进来,李千沛太阳穴上青筋一跳,下意识去按腰上挂刀的位置。
这日子真的一天都不想过了,不这样急吼吼的是说不了话吗?
“说。”她咬着牙。
先前徐一品回来肖机语是高兴,而此时却是满头的汗,目光带着如临大敌的迷惘。“门外来了一队喇嘛。”
当真是白天不能说人,夜里不能说鬼。
走到屏门后面,只需最后一步便能走到正门,李千沛抬起这一步又顿住,捏紧的拳头手心尽是汗水,回头看徐一品,他的手扶在自己心口,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
前一刻还在调笑阙蓝的轻松心情,此一刻荡然无存。
猜测是来请她参加大喇嘛的送行仪式之类,据说白云县丞是黄教忠实的拥趸,这次喇嘛出境也算是他翘首以盼已久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下巴抬起,心中已想好了如何推辞,这最后一步还算迈得稳。
没想到,来的是洛松旦增本人。
他们虽未曾真正谋面,只凭那一只半睁半闭的眼眸,和与身边喇嘛的鸡冠帽不同的尖顶帽,便能分辨他的身份。
与之前那半面之缘不同,这一次面面相对,李千沛竟然感到了强烈的惊骇——他的脸一半雪白一半青黑,由额心至下巴有一条清晰且蜿蜒的分界线。
阴阳脸。
李千沛在古书上见过这样的面相,易通灵且有着惊人的天赋。
他右边脸上实际上是非常巨大的太田痣(青记脸),一般会长在额头上,蔓延半个脸颊的情况很罕见,更何况他这样左右几乎均匀。
与此同时,他的右眼之前或许受过外伤,失去了一部分的眼皮,眼球暴露过多,若怒目金刚般时刻都瞪着。
少年时在凤池山被师父教训时,经常爬到树上紧紧抱住树干一整夜不下来,借此练就的腰力在此时成为了她的倚靠,她控制住自己在原地定住没有后退一步。
“玉龙将军果真女中豪杰。”洛松刻意将雪白那半张脸转向她,分不清是不是在笑,开口却是清爽标准的大裕官话,一丝藏地粘稠的尾音都没有。“无数信众在初见洛松时,都惊骇非常难以自持,今日得见将军如此淡然,大裕之幸。”
看不出年龄的长相,声音听起来像是个少年。
“我又不是你的信众。”李千沛摆出惯常面对不喜欢人的臭脸,“何况你我也不是初见。”
洛松没有一丝被冒犯的尴尬,对走出屏门的徐一品点点头,“与徐大人在梦里也见过了。”
他说着,转过青黑那一边对着徐一品。
在玉泉城的最后一夜,他与妙音相拥的那个梦里,小色宁寺白塔顶端那只眼睛穿透了他的胸骨烧焦了他的双肺。
徐一品也对喇嘛点了点头,勉力回一句:“幸会。”
李千沛在他身侧听到他牙齿咬动的咯咯声,在袖子掩盖下握住了他的手。“大师布道行程繁忙,怎么腾得出时间来我这里?”
“玉泉城将军走得急,洛松又需留在小色宁寺诵经授课,便错过了。如今得了好机缘,洛松定然不肯辜负。”依然是清澈无暇的少年音色。
“机缘?”李千沛反问,“我凤池山弟子,与大师可没有什么机缘。”
“文同天师几十年前在藏地留下不少善缘,洛松今日不过想报答一二。”他被对方几次三番刁难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说着,“尊师道法天然,洛松对将军自然敬爱。”
他又转过雪白那一边脸,细长眼眸里的黑眼珠大得过分。
徐一品暗地里使劲握了握李千沛的手,提醒她不要再阻止了,拉着她微微侧身,说:“大师请。”
洛松旦增用藏语对身侧环绕的七八名僧人嘱咐了几句,便只身踏进了小宅。穿过屏门和二门回廊,他抬头看了看庭院两棵高大的松树,目光又顺着树干缓缓往下,落到了不知何时站在廊前的阙蓝身上。
听语气喇嘛仿佛笑了,“又见面了,小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