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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喂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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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加志被王庆雍这么一堵,有些尴尬。

    “监察大人别介意,老师说话向来直接。”背着药箱的年轻御医为他解围,“在下明宏深,还劳烦大人让我们进监舍瞧一瞧。”

    监舍门外值守的士兵有四名,值夜的监察不得单独开启监舍牢门,夏无疑下狱三天,没有任何人单独近身。

    虞进的殿前司也算是有些手眼的,一看到明宏深就知道来的老头是王庆雍,一点要阻挠的意思都没有,兰加志拿钥匙开了门,在监舍里点了好几支蜡烛。

    夏无疑躺在角落用稻草铺成的地席上,呼吸间能听到不顺畅的断续。

    监舍唯一的气窗在墙壁顶端,刚好能看到在云里的新月,月光晦暗,蚰蜒结队从窗沿上爬过。

    二月二,围墙根,虱子蚰蜒不上身。

    “光。”王庆雍短促地说。

    明宏深执起一根蜡烛到夏无疑脸边,老头明明腿脚不好,此时却身形一矮盘膝坐在了稻席上,长满斑点的手指准确地捏上了夏无疑的颈子。

    “翻。”他每次只说一个字。

    明宏深翻开夏无疑的眼皮,老头贴近看了看,又翻过他的后脑,头发秃了一大块。

    又问:“什么味?”

    “腐乳味。”青年御医回答。

    “腐乳?”王老头瞥一眼自己的爱徒,显出一点意外,“敲。”

    明宏深转头找兰加志,“大人,请帮我拿一下蜡烛。”

    “嗷……”兰加志原本在他们背后两步远的地方,手指一直在袖子里摸着那半颗金丹,上前拿蜡烛的时候差点将自己绊倒。

    “笨。”老神仙没转头,却不妨碍他出言讽刺。

    明宏深对着兰加志抱歉地笑了笑,转头拉开夏无疑胸前的衣服,露出松弛的皮肤和根根分明的肋骨,用指关节在心口四处敲了敲,监舍里尽是空空的响声。

    “针。”

    明宏深起身放下药箱,从里面拿出软针包展开,露出一排长短粗细错落的金针。老神仙终于自己出手从夏无疑面部摸到腹部,在几个穴位使劲按了下去,再用金针锁住这些穴位。

    兰加志见金针最长入体长度有好几寸,不由地咬紧了嘴唇。

    “没进东西?”老神仙问。

    明宏深抬头看兰加志,“老师是问夏州丞有没有吃过东西?”

    “啊?”兰加志也是第一天值夜,并没有人交代他进食的需求。“下官并不清楚。”

    “你们这帮呆子!”王庆雍忽然提高了音量,骂兰加志也骂门口值守的士兵,“大活人也得让你们饿死!”

    兰加志脸上一热,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下官现在去……去找点吃食来。”

    “大人不必。”明宏深温和地说,似乎不想让兰加志平白无故挨了训责,“等老师开完药,晚些时候我会带着药和夏州丞能吃的东西过来。”

    兰加志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又过了一刻钟,老头甩手将针包丢给明宏深,从地席上撑起身子,推开挡路的兰加志,径直出了监舍。

    “大人不必挂怀,明某很快回来。告辞。”明宏深麻利地收拾好药箱,跟在自己老师背后出去了。

    终于,监舍里只剩下了兰加志和夏无疑。

    金丹在袖子里仿佛发热一样,烫的他不敢去碰,他抬头看一眼气窗,月亮完全隐到云层后面了。他不愿意在监舍里站太久,看了眼仿佛不会醒来的夏无疑之后便出去了。

    半个时辰不到明宏深就回来了,带来了熬好的汤药和一些稀粥。

    “大人怎么称呼?”明宏深说得每一句话都像是思虑过很久的,语气和表情都恰到好处。

    “哦,在下兰加志。”

    “你是兰加志?”明宏深的眼里露出一闪而过的光亮,“你是潘小来吗?”

    “呃……”

    好像觉得自己有点唐突了,明宏深拱手抱歉,“听陛下说起过大人,明某只是私心好奇,没有冒犯兰大人的意思。”

    兰加志知道明宏深与圣上情谊深厚,今日初次接触就对这人生出一些好感,好一颗玲珑七窍心。“没关系……陛下也问过。”

    “所以你是吗?”明宏深用手遮住嘴,小声地再问一遍。

    他的手指很好看,像他整个人一样细腻修长,骨节分明甲盖光亮。

    “我……不是。”

    听到这个答案他也没有显出失望,耸耸肩笑了笑,低头从手帕里摸出一把木头勺子,说:“走,喂药。”

    两人在监舍里合力将一碗药和半碗粥给夏无疑服下,明宏深还面不改色地清理了地席上的秽物,一遍一遍交代兰加志及时更换褥子,不然要生疮。

    “兰大人要值夜到天亮吗?”

    “是。”

    “一个时辰喂一次。”明宏深将药罐子也一并留下,“老师说,夏大人再过两三天就能醒了,兰大人大概只需要轮这一次值夜。”

    “怎么……”怎么你说话的语气总是满载着笑意,“劳烦明大人了。”

    兰加志等不了夏无疑两三天,今夜若不醒,他便不再有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一个时辰后,他热了第二碗药,打开了监舍的门。

    值守的士兵看着他一个人进入,并没有跟进去,大概是听到了明宏深先前那句需要更换污秽的被褥。

    兰加志背对着牢门,拿出了那半颗金丹,拉起夏无疑的上半身,小心翼翼地掰开了他的嘴,将金丹碾碎分次喂进嘴里,最后将汤药全部灌给他。

    夏无疑被呛到了,喉头发出几声呜咽,兰加志连忙拍他的背,门口的四个士兵整齐地回头看他,他手上使了十分的力气,可算止住了夏无疑的咳嗽,所幸也没有把金丹吐出来。

    张着嘴呼出一口气,兰加志耳中只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怕是呼吸大口一点就直接将心脏吐了出来。他将夏无疑放躺倒地席上,用整理他褥子的动作掩饰,摸了摸他浑身上下的衣物。

    沈流韬说过他有一个很重要的铜三棱。

    可是他已经昏了三天了,几经转手,即便在身上也该被人拿走了。

    兰加志若有所思地走出监舍坐回到案前,目光一直停留在夏无疑身上,仔细观察着他身体的每一个动静。

    下一个时辰便是二更天了,殿前司将会来换防,如果在那个时候进去喂药他碰巧醒来,那么便有能让他看信的空隙。兰加志想到这里,再次看了看那个狭窄的气窗,一点天光都没有了。

    两押换防,监舍门口的执勤兵低声给替换的士兵交代喂药事宜,兰加志趁这个时候进了监舍,他刚刚将药碗放在席边,便对上了夏无疑睁开的无神的双眼。

    他,死了吗?

    兰加志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

    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夏无疑的眼珠跟着他的手转动。

    他转头看了看门口换防的士兵,瞧准了时机,将信封塞到对方手里。

    夏无疑该醒了有一阵了,他不敢出声,因为他也分不清现在的状况,面前这个瘦弱的文官到底是谁,自己到底是什么处境,在牢门外换防的士兵穿着殿前司的轻甲,在一切都不了解的情况下,他选择了默不出声。

    兰加志坐到稻席上,用身子遮住夏无疑,端起碗佯装喂药,眼神示意他赶快看信。

    他们只有这一眨眼的机会,他喂完药出了监舍,他便只能继续装没醒,不能再动了。

    夏无疑颤抖着拆信封,似乎认识这种褚纸的来源,拿牙齿咬开了才取出三张信纸来。

    飞速地看完信上的内容,他的手像抖筛一样震动起来,眼光一直在兰加志的脸和纸张上来回跳动。

    他好像马上就要喘不上气死掉了一样。

    “喂!监察大人。”门外换防结束的士兵敲了敲栏杆,“喂完出来了,有新的条件要跟你说一下。”

    “好……好。”他答到,转头看了看新来的士兵就站在牢门旁盯着他。“夏大人拉裤子里了,需要你来帮忙一下,可以吗?”

    那士兵发出轻蔑的一声“嘁”,“监察大人自己能干好,不需要末将帮忙。”转头走到一边去了。

    夏无疑知道士兵走了,抓住兰加志的手腕,碗里的汤药洒了一怀。

    兰加志看着这个刚刚苏醒的人,他的眼球剧烈跳动,污垢堆满了眼角。两个素昧平生的人无声地凝视对方,兰加志第一次单看眼睛便知道眼前的人没有求生意志了。

    夏无疑掰开兰加志的手心迅速写下几个字,似乎不放心一般,将这几个字又写了一遍。

    “嗯。”兰加志轻声肯定。

    夏无疑发黄的眼白变得湿润,滚出几颗浑浊的泪珠子,他把兰加志的手捏的生疼,指关节发出两声脆响。

    倏忽之间他松了手,将刚刚读过的三页纸一股脑儿全吃下,嚼都没来得及嚼便全吞了,又将碗里残留的一点药喝干净,张开嘴露出牙齿和舌头给兰加志看,仿佛在证明他真的吞下去了。

    气窗落进来点滴细如针的雨丝,像蒙了细密一层灰尘在夏无疑头上。

    二月二,龙抬头,春雨下,贵如油。

    这是最后一面了,兰加志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觉。

    感到门外时刻关注他们的目光,夏无疑闭起眼,最后向兰加志点了点头,躺回到自己的稻席上。

    兰加志默默退出监舍,新换班的士兵告诉他以后进出监舍需要搜身,他只是讷讷地应下,不小心将手里的药碗打碎了,他不停地道歉,弯腰将瓷片一张一张地拾起来,期间不停地往监舍里看,夏无疑呼吸平稳,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他坐回到自己的案前,空手在案头上写下:东市七街,集美商铺,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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