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暗涌
大裕北境以露水河为国界。
沿着露水河蜿蜒的河道，金州边界长达一千五百多里。
按照大裕目前执行的惯例，在这一千五百里的漫长边界上，每隔二十里左右便设有一处卫所，遇山上山遇水绕水，大小卫所里驻扎着少则十人多则百人的士兵。这些士兵大多是在当地招募上来的，平日的主要任务是屯田，朝廷既不征收赋税也几乎不出饷银供养。他们是构成边防的最重要部分。
朝廷每年会派遣一部分禁军轮流到边境巡检，他们分成单独的营队，随机在边境上驻扎，帝京的几十万禁军除了殿前，几乎都会轮到边防。他们是构成边防的第二个部分。
最后就是如同金州杨氏和孔州关氏，这样的世袭武将。他们手里的边军都是自己招募的，朝廷给予的军饷十分有限，大部分依然是倚靠屯田所得。平日，武将有统领、协调、分配边防的完全责任；遇到任何战事，在朝廷没有指派禁军将领之前，武将有调遣所有边境兵力的至高权力。
屯田兵战斗力底下，大部分时候只能充当嗅探，若真的遇到武力冲突，还是需要巡检的禁军或者边军前往增援，他们一般不会离开自己服役的卫所。屯田兵是终身制，曾在天琛早年的时候出现过一个卫所的士兵都超过六十岁的荒唐情况，枢密院成立之后对终身制进行了修改，要求年满五十岁的老兵必须退役，但是可由儿子来顶替自己的位置或者转入厢军继续服役。
除了极个别绝户，朝廷几乎不用再花心思在招募屯田兵上。
禁军每年轮值的人数不等，最多的时候光是金州境内就有接近五万，最少也有一万有余。虽然原则上禁军的行动应该由边军统帅安排，但是自称天子近卫的禁军有自己的一套作战体系，只求与边军井水不犯河水，至于服从调令配合巡检之类的作战安排等同无效。
玉字军在没有皇帝手谕之前，依然是王朝唯一的独立军。这次他们的到来，令原本就多方微妙平衡的边境生出许多不安。
每年九月北陆下过第一场雪之后，蒙古六部除了满金部之外，其余的都会向南移动，躲避极北部无法战胜的苦寒。
六部中最大的追云部的栖息地原本就十分靠近金州，此时会被南下的胡日部、额乐部压缩，巨量的牧民集中到金州境外的草原上，会在每时每刻都爆发的冲突中，度过一整个冬天。
西域来的客商、中原来的贵人、东边来的高丽人、跨海来的瀛洲倭人，全部聚集到金州边界沿线。临河、白云、柔远，这三个拥有榷场的县城这四五个月的人口加一起超过了整个北三州。
蒙古人和汉人、回鹘人和塔族人、高丽人和鲜卑人……永不停息般地流血、欺诈、交易、宗教倾轧，伴随着四海而来的不同风味的酒、不同肤色头发的姑娘郎君，在气味迥异的体/液里，在不同口音的大裕官话中，开始一场声势浩大的狂欢。
只是今年，任何人都能感觉到这场盛宴之下，莫名涌动的暗流。
先是游走的乌可力部几十年来第一次停驻在金州与孔州的交界，后是玉字军驻扎白云榷场，再有风传至尊大喇嘛之后会从这里离开大裕境内继续北上。
乌可力部向来游离，今年不仅发起了达亚尔大会，还工工整整地与追云部一起分配草场。
上一次玉字军来金州已然是二十多年前收复云州的时候了，之后屠氏败落，北陆安生至今。而这一次，据传那钦大汗与玉龙将军已在玉泉城碰过一次了，双方各有长短。
至尊大喇嘛若真的从白云县出，将是黄教传道至今最高级别的僧人到达北陆，这也是满金部出席达亚尔大会之后依然不南下的重要原因，他们一直认为本族人是唯一能与长生天沟通的使者，不与复杂教义的黄教相提并论。
“怎么感觉少了流韬，许多事情变得有些棘手了。”李千沛为了凑热闹，在玉字军换上冬衣之际也翻出两件新衣裳穿，今日穿上了与阙蓝款式几乎一样的绒斗篷，东庐王妃有心，依旧是她钟爱的杏色。
“玉龙有什么事要办呀？”徐一品跟在她身侧明知故问。
“比如……”她走到一个摊位前，看中了一把牙黄色玉质扇骨的折扇，“上次派去边境查走私这样的任务，要是他还在的话，也该派出去跟跟商队，混进牧民里。这个扇子喜欢吗？”
她说着，举起那把扇子递给徐一品。
他却是皱着眉背手不接，连连摇头。
“怎么？”
“你放下。”
李千沛小心翼翼地将扇子放回到摊位的骆驼皮桌布上，对着摊主抱歉地笑笑。徐一品将她拽到一边，压着嗓子说：“你刚刚拿的那扇子，是少女的腿骨磨的。”
“什么？！”
“黄教有些稀奇古怪的……制作工艺，对整个北方影响深远，那些你不知道是什么的，就不要乱动了。”徐一品虽然耐心地给她做解释，但也是一副吃了臭虫的表情。“你刚刚说，混进牧民里？”
“只要弄清楚达亚尔大会达成了什么共识，咱们就能回帝京交差了。”李千沛的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有意无意地落在前面的湖蓝色人影上，互市不同于榷场，这种自发汇聚的集市往来的几乎都是散客，白云县厢军只抽调极少的兵力来维持秩序，由于货品繁杂成交额小，聚集地点变幻无常，县丞一贯态度是能不过问就不过问，所以狗盗鼠窃强明抢暗偷的事随时都可能发生。
“让津蕤挑几个侦查能力强的步兵去吧，你要是不放心别人就自己沿着边境走一遍，卫所和禁军都能打听打听情况。”徐一品说得漫不经心，回头看了看跟在几步后牵马的成薇，今日她履行承诺陪同女将军来逛互市，全程恨不得跟墨雨长在一起。“总不能没了个沈流韬，玉字军就做不了事了。”
“那你去问杨大哥要人。”
没料到这点小心思还未成型就被李千沛识破，徐一品稍微有点尴尬，“人家好歹是个女儿家，我去要算什么？”
“提亲咯。”李千沛张嘴就来。
阙蓝从旁边冒出来，手里捧了好几个热腾腾的炸果子，“谁跟谁提亲？”一边好奇地问一边把果子分给两人。
“我跟你。”李千沛盯着他的眼睛，想要用这句话惹惹他，却没有得逞。
“我给成薇也买了一个。”阙蓝说着挤开人群找成薇去了。
炸果子的面团里夹着蒸熟的甜豆子，外酥内绵油香四溢，许久没吃到可口的食物，李千沛忽然想起一件烦心事，说：“王老四失踪一个多月了，还没点消息吗？阿娜尔也没找到他？”
准确地说，自从李千沛在鹿鸣别院掉进地道那天开始，王老四就从玉字军消失了，只是那个时候没有人特别注意这一点，直到拔营启程离开玉泉城，才发现这人已经消失有一阵了。
昨天阙蓝一回来就在问这件事，还说这大哥每次靠城驻扎总是行踪飘忽，暗地里担心他染上赌瘾偷偷进城赌钱，这次看来可能真的因为赌博被哪个地下银庄给扣了。
“要是真的赌钱被扣了该没这么难找的，怕是没那么简单。”徐一品对自己的暗桩一向有信心。
当初王老四自愿离开东庐王府追随玉字军，李千沛一开始还怀疑过他是大关氏放在身边的眼线，时间久了就没特别在意他了，倒是阙蓝与他结下了兄弟情谊，达达不在之后较之前更笃。
阙蓝给成薇送完炸果子又跑了回来，小声对徐一品说：“徐大人是要向成薇提亲吗，我刚刚探了探口风，是不是搞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