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局
帐内又亮又暖,他自愿坠入鸳鸯阁笼楼外的海崖。
他顺着竹榻边缘滑下去,堪堪变成一个跪坐在地的姿势。乌黑的发丝原本用一支青玉簪绾在头顶,此刻也稍显颓唐的垂下几缕。
她坐在了榻边上,两人离得倒是不远。
“说吧。”她弹了弹指甲,面无表情地说。
他伸手把碎发撩到耳后,呼出一口浊气,仿佛早就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将军要听什么,阙蓝都与你说来。”
“你既然是礼公的人,为什么他要从帝京派人来杀你?”
“我原本是礼公安排去监视刘鸳儿的,多年来也是我暗地里点数来往客人整理名录,抄誊递去帝京。我背叛他,他自然要杀我。”
“礼公就按照你写的名录查刘鸳儿的账?”
“是。”
李千沛冷笑一声,“哼,看不出还有这个本事。”
“这也不算什么大本事。”阙蓝说着,慢慢挺直了背。“我一个人是记不全的,将军还记得第一次上岛时候引路的驼背小厮吗?”
她当然记得,就是那个小杂碎在酒里给她下药,让她意乱情迷摸了阙蓝,留下了恶习。
“他也是我的助力之一,他这样的来来回回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了。”
女将军挑了挑眉毛,发现垂着头的他变得有点不一样了。“你上岛的时候只有十一二岁,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
“交给一个娈童对吗?”他接下了李千沛的话,露出晦涩的一笑,“将军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被卖到帝京之后在一户人家关了四年,然后逃出来了在帝京流浪?”
“你说你那期间被反复倒卖。”
“按照身契上的出生年份来说,我五岁被拐,九岁逃出,十一岁上岛。中间那两年就是……命运轮转的开始。”
没来由的一阵心悸,李千沛问:“什么意思?”
他抬起褐色的眸子看着她,问:“将军可曾听过潘小来?”
那个天琛后期在帝京昙花一现的神童、反蓄奴浪潮的导火索、传说被藏进门阀高墙的天才,她一直认为兰加志就是……
“我就是潘小来。”他说这话的语气平和自然,像是突然变了个人。
女将军悄悄地吸一口气,这一路虽对他的身份加以无数猜想,却没料想是这样。
“不如阙蓝给将军讲讲市井传闻中不曾有过的细节。”他抬了抬下颌,脸上仿佛糊了一层面具,带着恰如其分的温和笑意,“买我的人是礼公,送我进书院的是礼公,贿赂京兆府拍下我的还是礼公。阙蓝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唯一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
“在培风书院的那两年,阙蓝每日只睡两个半时辰,只求多学一点课程,多看几页书本。书院偶尔来讲纵横之术的女先生……阙蓝以为,她真的能让我参加发解试。即便是回来被礼公再次收回府中,阙蓝也不曾料到会变成一枚死棋,动不得死不能。”说到这一句,他的语调微微有点上扬,竟透出一丝不甘心。
“上岛之后,刘鸳儿只当我是个普通的失宠娈童,见我能识字,便有意培养我成了郎君。多年来,一边接客一边监察一边攒钱,每月有两日休沐,就去海阳城买些书,阁笼里不敢村书,每次就两三本带回来到下个月再去换别的。年复一年,礼公没有要我离开的意思,好在我的身契留在了刘鸳儿手里,这便有了赎身的可能。”
“赎身?礼公能让你出了鸳鸯阁笼?”
“出不了呀,”他一双眼睛此刻没了任何惧怕,盈盈地望着她,“可是你来了呀。”
“你骗我!”她从床上弹身而起,抓住男人的领衿,他扬起脸并不回避她的目光。
“阙蓝从来不曾骗过将军,只是隐瞒了一些细节。”
“你让我无意间跟礼公作对,不知情间树敌……”
“将军敲诈刘鸳儿一万贯和一百万贯,本质上没有区别。”
“顶嘴?”她举手要打他,他伸长脖子把脸颊递给她。
“将军已经收了阙蓝身契,也说过我的命是你的,礼公的刺客也都是将军杀的,尸体还不远千里扔回了东市,无论怎样都抵赖不得了。”
她坐在榻上,他笔直地跪在面前,两人之间的气场莫名一个替转。冤孽啊……老子真的信了你的邪!她拍了拍手边的黄鹤刀,问:“这个,怎么要来的?”
“简单。我跟小王爷说两年后你们有姻缘,让他先求刀送你。我再去拜见王妃,表明我是礼公门下,将来小王爷入京会促成你们的好事,王妃欣然应允。”
“王妃怎么信你是礼公的人?”
他拔下发髻上常戴的古朴青玉簪,双手捧给将军看,簪首切面刻有小篆“禮”字,沾了印泥就是一枚小小的印章,玉簪用料是涪州特产的清辉玉。
“说来,也谢谢将军编造给阙蓝的仙师身份,王妃和小王爷都深信不疑。”
跟李小满……有!姻!缘!李千沛站起来叉着腰在帐里走几圈,又跺脚又挥拳又拍额头,就这样凌空发泄了小半刻才平静下来,坐回到榻边,问:“你跟了刘鸳儿之后见过礼公吗?”
阙蓝摇摇头,说:“别说后来了,从未见过,像阙蓝这样的人,哪值得他见?都是到了鸳鸯阁笼之后,听了些关于他和刘鸳儿的故事才猜出来的。对于礼公……我多少还是感激的。若不是他,阙蓝哪有福气在书院里享受明知只有片刻的,像人的生活。”
这一句“像人的生活”令李千沛喉头一动。
“更没有福气认识……”他一双琉璃似的眼珠看着眼前人,后面半句话也就隐去了,半晌两人都没有收回触碰的目光,他缓缓说道:“将军有火晶护体,今日即便中毒也极难伤及性命,今日将军设局给阙蓝,我也不过是顺了将军的意思,早早捅了这窗户纸。”
“火晶的事你都知道?”
“关于将军的传闻,不想听到也难吧,其实……”他似乎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讲这句话,最终还是缓缓说了出来,“阙蓝与将军,多年前曾有一面之缘。”
“什么时候?”
“天琛三十九年,东市码头,阙蓝刚刚从亭州被拐来,摘了头套给牙行验货的第一眼,就看到……穿着破烂道袍配桃木小剑的乱头发姑娘,坐在父亲的肩上走过去。那便是,将军与袁公了。”
不要相信他!一个声音在她心里疯狂叫喊。
她竟一时分不清自己是猎人还是猎物,今晚这一切仿佛是专程为她设下的圈套,那个老是哭不停示弱的阙蓝,摇身一变成了传说中的天纵奇才,他性格里的狡诈多谋展现出一点边角,她不敢相信他的任何一句话,他们之间发生过的种种都变作他步步为营的成果,她的喜欢、她的偏爱也不过是他计划中的必然结果。
“将军与袁公……长得可真像啊,阙蓝这么多年都记得。”
“闭嘴!”她低吼一句,不许提起袁公,不可以!
阙蓝低头不再说话,额前的碎发在脸上投下几缕阴影。他一向擅长示弱,用示弱在这过去的不到三个月里将李千沛与自己紧紧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