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离岛
大裕,惇显八年春,皇帝李琁驾崩,谥号孝安。孝安皇帝三十六岁登基,四十四岁意外薨逝,在位八年。皇室内并无子嗣,无遗诏,继位人选只有他的两位弟弟,寿王李圭,元王李顼(xu)。
孝安皇帝薨逝的第二日,寿王主动放弃皇位争夺。大裕迎来第九位皇帝——年仅十四岁的李顼顺利登基,国号元享。寿王获河州封地,迁出帝京。
次年四月,角州突发叛乱,称孝安皇帝登基前曾有一名流落在外的遗孤,名为李含丹。此次角州的叛乱即是以李含丹为头领,誓要从角州为始,南下夺取帝京,令大裕回归正统。一夜间,李含丹一呼百应,竟在角州半岛集结民兵过十万,自称丹军。五月,夺下州府海阳城。
年少的帝王越过枢密院直接授命王朝唯一的独立军——玉字军,北上平乱。玉字军统领李千沛点兵两万余,沿大运河北上,六月底便夺回角州过半县府,丹军退至角州半岛东北角,盘踞海阳城。
海上落大雨,一艘货船在近海迎着雨幕前行。雨虽大,却无大浪,行驶的过程尚且平稳。
船头甲板并肩站立两人,一高一矮一男一女,皆穿着蓑衣。
那女子虚起眼睛透过雨幕向前眺望,时值七月,行船不过百里已经遇上了五六场雨,而前面的陆地迟迟不见踪迹。
货船的主人余大彪在桅杆下看着这一男一女,他们在两天前包下自己的货船,登船的一共有三十来号人和马匹,他常来往的崖子码头只有他这一艘船能容得下这么多人马。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海阳城,他当时原本要一口回绝,可又心痒于对方的两袋银钱。角州半岛这半年来风云变幻,许多货船都被丹军征用了,他的船因为年久的缘故侥幸留了下来。他与对方商议,海阳他是决计不敢去的,实在怕是给自己找麻烦,最后双方协定到离海阳城最近的一处离岛。
海上这两日余大彪愈发看明白了,他这一船拉的……怕都是是官兵。除了船头那一男一女时常走动,其余三十多名青年男子都整整齐齐在舱内静坐,一日两餐都有干粮,夜晚时也是轮流席地而眠。明明大多都是帝京的口音,却没有出现呕吐晕船的现象。最神奇的是,他们带到船上的马匹,一路基本都安安静静的,他们会准时饲喂清理粪便。训练有素一丝不苟。
而船头的男女,男的三十岁上下,身形高大面容舒展,说话慢条斯理气度不凡。女的很奇怪,明明是南方口音却像个北方娘们那么高大,二十四五岁肤色红润眼眸漆黑,即便遇到颠簸,走路也是稳且轻。一船人或许是有意回避,到目前为止他明没有见过兵刃,只是夜里会偶尔听到清脆的金属音。
他觉得自己要倒大霉了,他这算不算是……跟丹军作对?据说丹军把海阳城附近的海域封得死死的,如果被发现他载了大裕官兵,他和船上的弟兄别说挣钱了,连命都得交代在海上。想到这里,他后悔得咬牙切齿,余大彪啊余大彪,你可是真的彪。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远处海面终于出现了光亮,余大彪心中大喜,拉起竹帆栓到桅杆上固定,跑到船头对那一男一女作了一揖,说:“贵人,前面就是离海阳最近的离岛了。”
从船上看去那离岛灯火光亮异常,不似一般的渔民小岛。
那女子开口问:“这个岛……看上去特别热闹啊。”
余大彪勉强一笑,回禀道:“贵人有所不知,这并不是渔岛,是个……寻开心找乐子的地方。岛很小,叫做……鸳鸯阁笼。”
男子问道:“何为阁笼?”
“阁笼就是,”船又驶近了几分,小岛的轮廓显现出来,“像鸟笼一样的建筑。”
果然,岛上只有一座拔地而起的楼宇,约有三层,它的前面有很多像鸟笼一样的阁子,笼子一个挨着一个,也有一些堆叠在一起的。因为距离和下雨的关系,这些笼子的具体大小实在很难判断。
“这么多笼子,该用来关多大的鸟?”高大男子感慨。
“这个……贵人或许不曾见过,这不是关鸟的。”
男女都转头看着他,齐声问:“那做什么?”
余大彪暧昧答到:“这是关人的。”
两人都语塞,半晌,那女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朗声大笑,问他:“这整个岛,莫不是个妓寨?”
“正是。”
女子转过头看着高大男子,说:“这个李含丹挺会玩呀!”
直呼丹军统帅名讳!余大彪心里炸了雷,连忙跪下磕头,喊道:“贵人!求求贵人了,小人还想多活几年,贵人高抬贵手饶了小人吧!”
男子伸手去扶他,他死活不起来,女子淡淡开口,“余大彪,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小人知无不言!”
“这鸳鸯阁笼真的是离海阳最近的岛?”
“千真万确,不敢欺瞒贵人。”
“这岛上可有丹军?”
余大彪显出一丝犹豫,女子从蓑衣下拔出一把手刀,刀头平直刀身细长,刀身搭在了他肩上,他吓得一哆嗦,他看到这刀开的反刃,即开刃在刀身弧度的内侧,较一般的制式手刀更轻薄了几分,很罕见。“我可以马上杀掉你船腹内所有的桨夫,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这艘船就是我的了。”说着,女子转头瞟了一眼船舱内整整齐齐的手下。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混着鼻涕眼泪,余大彪哀嚎:“岛上并没有丹军,不不不,可能有来狎妓的,但是并无守军……鸳鸯阁笼是刘鸨儿的地盘,邻近的柏州和孔州都有大人会过来找乐子。海阳城沦陷之后,她为了保全阁笼便开始给丹军提供饷银……”
这岛并不是李含丹的。
女子的刀头上下在他肩上拍了拍,再问:“你说柏州和孔州的大人们?他们来这里不怕被丹军诛杀吗?”
“不怕……”余大彪本是跪着,这会拿手捂住了□□,整个身子蜷成一颗虾米,似乎是尿了。“为了赚更多的钱,丹军绝不过问鸳鸯阁笼的经营……哪怕是亲王来了也只是客人。客人基本都是直接坐船来,不会经过角州地界。”
女子收回刀,转头对高大男子说:“别笑了,看把你高兴的。”
男子抿了抿嘴,难以掩饰眼神里的兴奋。
“行了,你起来吧,等下你把船停在岸边上,你愿意留下就留下,不愿意的话,就问那位军爷要钱,你的船我买了。”女子伸手招呼了一下坐在舱门口的一名士兵,叫他过来。
这位年轻的军爷长得很是英俊,面容饱满下颌方正有力,眼眸在雨夜里像星辰一样亮,他淋着雨走到女子跟前抱拳行礼,“将军吩咐。”
这话一出,本来已经尿了一次的余大彪差点就地升天,眼前这位……竟是大裕朝唯一的女将军,玉字军的最高统领,当今圣上的表姐,李千沛。
女子拍拍小军爷的肩膀,说:“流韬啊,等下我跟徐大人先上岸,你听哨音上来驰援。”
沈流韬显出一丝为难,有些担心女将军的安全。
“哎呀放心吧,这是个妓寨,这——么——大的你见过吗?”李千沛一边说一边用手在面前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你就别耽误徐大人的好事了,我今晚上一次给他找五个。”
穿蓑衣的徐一品难掩笑意地点点头,说:“将军盛情难却。”
说着,船渐渐驶入小岛背后的小码头,虽然下着大雨,可往来船只并不少,每一位抵达的客人下船都有小厮打伞迎接,还可以花银子坐轿辇脚不沾地抵达阁笼内。他们的货船因为有些破旧,小厮来的并不是很积极,两人下船在岸滩上站了一会才有个驼背的小男孩来给他们引路,徐一品实在是太高,小男孩的伞遮不住他,便收起了伞,默默在前面带路。
“诶,小兄弟。”徐一品叫住他,伸手弹了两块碎银给他,“第一次来,有什么规矩给讲讲。”
小男孩从地上拾起银子,马上换了副面孔,笑吟吟地说:“贵人第一次来啊,难怪眼生得紧,贵人小心脚下。”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搀扶有意遮挡面容的矮个子客人,却被一手拨开,他并不介意,“客官是喜欢什么呢?”
“来寻开心……还能喜欢什么?”
小驼背狡黠一笑,说:“小人的意思是,贵人喜欢小娘子还是郎君,或者是娈/童?”
徐一品一窒,答到:“小娘子吧。这位……可能喜欢郎君。”说着指了指身边的李千沛。
小男孩一脸了然,连连称是,“女客一般都是找郎君的。”
李千沛掀了雨帽,露出脸来,惊叹:“你知道我是女的?”
“啊这……这点眼力小人还是有的。”小男孩说得娴熟,“那两位贵人是一起呢,还是分开?”
女将军嘴角一抽,说:“我们各玩各。”
“是是是,夫妻二人分开是更好些。”
两人脸上都掠过一丝愕然,李千沛拿手肘捅了捅似乎更加期待的徐一品。
他们穿过满是砂石的岸滩,又上了几十步的台阶,走到了鸳鸯阁笼的主楼面前,主楼呈半圆弧形,一共三层楼,中间围起一个圆形的小广场,广场里就是之前看不清楚的“鸟笼子”,大大小小有三四十个笼子,每个笼子都有一人半高,大的有十人餐桌大小,小得也能站下三个人。这些笼子并不是关奴隶的木质囚笼,而是精雕细刻的金丝雀笼,材质也有木头、石材、铁制甚至金银。
即使大雨没停歇地下,笼子里的人依然落力地招揽着客人,每个笼子里都站了一个或者几个男男女女,有妖冶的女子也有裸露的男子,有肤白似雪的碧眼外族,也有十来岁的小奴隶。即便是帝京最炙手可热的勾栏里,也没有这样眼花缭乱的场景,破除了附庸风雅与忠于本能的屏障,真正的所见即所得。
他们都是笼子里的商品,等待□□的客人用银钱换钥匙,短暂的购得他们一夜。
引路的小男孩对他们说:“贵人,您要是有看上的尽管告诉小的,小的去给您换钥匙。”
“怎么个换法?”
“贵人您看啊,”小男孩指着笼子说,“这木头笼子里的,五十贯。白玉笼子里的,一百贯。铁笼子,二百贯。银笼子,四百贯。金笼子……”
两人都转头看着他,他故弄玄虚得逞,笑了笑,说:“金笼子的就得看人家自己答不答应了。答应了也就是相互议价了,最高的开出过三千贯的高价。”
“真真真会玩啊,”李千沛再次感慨,“角州州丞一年俸禄也不过四百贯,春宵一夜就花掉八个州丞。”
“你说要给我找五个,是四十个州丞。”徐一品笑着说,“多谢啦。”
驼背的小厮搓搓手,看着她说:“我见贵人也没有随身带那么多银钱,我们这里交子(银票)也是收的,只收柏州孔州和帝京直隶的,只是交子要多收两成的兑费。所以还是现银更划算……贵人若是船上有,小的可以去取。”
“就用交子吧。”李千沛咬着牙说,然后在笼子周围逛起来,看到很多客人领了相中的对象往楼里去,小厮按照手牌带到不同的楼层,又问小男孩,“这楼三层有什么讲究?”
“一层是摇光,二层开阳,三层玉衡,每层客房大小不同,形制不同,收费也不同。”
女将军停住脚步,“客房单独计费?”
小厮作了一揖,说:“那是自然,鸳鸯阁笼每样东西都有价钱,每个倌人每间房每壶茶每份点心都是单独计费的。”
“那刘鸨儿住几层?”
小男孩忽然显出一丝警觉,一改刚刚低眉顺目的样子,声音也低沉了几分,“小的劝贵人寻个入眼的郎君早些欢好,不该过问的事不要过问。在鸳鸯阁笼,各方势力都要各自安分,这是规矩。”
李千沛在蓑衣下握住了手刀刀柄,徐一品感到一丝紧张,连忙又掏出几块银子塞到小男孩手里,赔上一副笑脸,“第一次来不懂规矩,她的意思是老板住几层她就住几层,肯定那层最好不是。”
小厮稍微放松面上的警惕,一只脚悄悄后撤,实实地踩进地里,回答道:“家主自然是住在三层玉衡的。”
“那我们也住三层,”徐一品说着,摸出一叠交子,“你先带女贵人去房间,再下来给我换钥匙可好?”
小驼背接过交子一看,皆是帝京的票号,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