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向英
缙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片焦黑的废墟会是鸣溪谷。可直觉告诉她,就是这里,不会错。
虽然齐寻之前告诉过她,允芳率众引天火烧了鸣溪谷,她也在殷离的神识里看到过一两次那场景,但如今亲身站在这焦黑的土地,还是心惊不已。
当年她从这里离开去寻玉林时,还是盛夏的晚上,树木葱茏,生机勃勃,到处是笑语欢声。
如今却只剩一地焦土,困死在这群山环绕的天牢里,抬头尽是暗夜,连一丝星月光点都望不到。
一丝晚风从谷底带起,缙云偏了偏头,玉林颀长的身形迎着晚风,袍摆轻摇,眼眸中现出悲悯的神色。
自她印象里,玉林从未流露出这般神情。他活得太久,见过太多的身死城亡,听过太多的悲泣哭嚎,渐渐地,也就看淡了。
“玉林?”缙云唤他。
玉林眼一眨,侧过头来,眸中的神情也敛去了几分:“嗯……殷离不见了。”
他们是追着殷离的气息过来的,可这边传送阵门一开,殷离的气息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连着那魂蛇都没了踪迹。
“这里布了阵法?”缙云往四周看看。
凭空消失,大概率是进了什么封闭阵法里,但她伸手四探,却除了死气再没发现别的什么。
身后侧的山道旁突然传来几声响动,隔得虽然远,但缙云听得真切。
她手一抬,一道灵力甩出,正正击中了那处枯枝乱石,顿时炸出几个人来。
他们自石后飞出,各自就近落在两旁高处,满身戒备,手中刚挡下了灵击的刀身还在嗡嗡铮鸣。
等看清了来人,却均是一愣。
“缙云?玉、玉林先生……”齐寻收了兵刃,“怎么是你们?”
他们刚刚都在山路上绕旋,如今到了高处,一抬眼便望到了那一大片焦黑的废墟,顿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齐寻知道当年火烧鸣溪谷的事,多少心里有底,加之缙云和玉林在这,马上就猜出来这是什么地方。
他纵身向前,落到缙云近旁,双眼还紧紧望着那片焦黑。
“这、这里……不会是………”
“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缙云问。
“今日初一,山上妖物躁动,又看到有魂光,觉得蹊跷,便跟过来看看。”齐寻顿了一下,没再接着往下说。
“你们进了迷阵?”玉林道,虽是问话,却不是疑问的语气。
齐寻有些难为情,他本不想提的,毕竟被困在迷阵里这种事情,太丢他们宣州的脸了。
西山这个地方,阴邪之气太重,生魂很容易就沦为邪物的口粮,因而是不该有魂光的,但那道魂光却干净而明亮。
他们跟着魂光追了好一阵,眼看着就要追上了,却在山壁旁一拐,再要找时却发现已经跟丢了。
摸索了半日,不见魂光踪迹,却连路的难辨,这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进了迷阵,兜兜转转了许久。
要不是缙云那一击将迷阵破出了一道口子,他们兴许现在还找不到出路在哪。
真是丢脸。
“嗯。”齐寻有些苦涩地应道。
缙云:“迷阵……有人不想这里被发现。”
这个地方已经是一片焦炭了,还有什么要藏着掖着的?这里肯定不止表面这般焦黑无一物,背后到底还藏着什么?
她伸手捏了个咒印:“去。”
指尖的印光闪过,如流光四散,迅速飞向山谷各处。
“你在找什么?”齐寻问。
“阵法的入口。”缙云回道。
她的灵光在四周流窜,星星点点落下之际,恍然触动了什么东西,山体轰然作响。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一个巨大的黑影已经狠狠砸到了近前,速度快得连眨眼都跟不上。
“快退开!”缙云急切地喊道,但她想出手却来不及了。
眼见着要被砸得粉碎,缙云突然腰间一紧,让一股力道扯了开去,那巨大的黑影贴着她面前砸下,将原本就焦黑的土地砸出了一道幽深的裂痕。
齐寻等人几乎是在生死瞬间,就以为自己要莫名葬送在这里,却是蓦地一恍惚,已经被拽了出来,一时间面面相觑,竟不知是怎么回事。
缙云的后背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一双手从侧旁圈过来,拦腰将她护住。她回过头,碰上了玉林平淡无波的目光。
“小心点。”玉林道。
“那是什么东西?”缙云问。
砸下来的黑影形似一条巨蟒,却只有身尾不见头眼,浑身上下覆盖着坚硬的鳞甲,鳞甲上布满倒刺,又像一条寒厉的铁鞭。
玉林:“嗯……不知道,应该是谁创出来的式灵吧。”
所谓式灵,是法术的一种,修士以泥、纸、金甲之类的东西化形,然后加以操控。最常见的,就是操控它们用来打斗了。
这些东西没有自己的灵识感官,因而不知害怕和疼痛,是极为难缠的对手。
但这种术法对操控人的修为是极大的损耗,因而除非己身难以动弹,很少有修士愿意动用这种术法。
不过就在这几息之间,那蟒鞭已经从裂缝中抽起,再一次夹风劈下。
缙云这次看得明白,也就不由着它横扫威风,长月如霜的剑光闪过,一道灵刃与那蟒鞭相撞,震出的灵波向四周扫荡开来,顿时飞沙走石。
齐寻等人在最初的一阵懵圈过后,已经缓过了神,一时间纷纷挺刀而起,与那蟒鞭纠缠扭打在一起。
砰!
又一声巨响,蟒鞭的鞭锋让齐寻和齐澜砍偏了去,夹着凌厉的抽势砸进了焦黑的废墟里,一时间烟尘四起,山体坍塌。
一道阵光晃动的波感传来。
缙云:“它在守着阵门。”
玉林站在一旁,眼眸微阖,显得狭窄修长,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掌朝着一处废墟堆叠打了过去。
轰的一声过后是哐的一阵响,一个幽蓝的阵法结界落在众人面前。
那是个很大的阵法,几乎和鸣溪谷当年的护谷结界一样大,中间却是浓烟滚滚,无数的凄魂厉鬼游荡其中。
失去了阵法掩饰,原本寂静空旷的山谷顿时拥挤非常,到处是声嘶力竭的尖锐哀嚎,阴气横冲乱撞。
缙云骇然:“是他们?”
阵法出现,那蟒鞭更加疯狂,左抽右甩全然没有章法,把四周的山壁抽得阵阵断裂坍塌,一时间碎石滚落,满地狼藉。
这种玉石俱焚的打法下,众人不再能与之正面相抗,只能东躲西避,很是束手束脚。
缙云让它震得心烦,她瞅准了飞石的空档一跃至半空,收了长剑,手一张数道灵线自指尖飞射而去,明明细如蚕丝却是削铁如泥的锋利。
灵线一圈圈缠上了蟒鞭,铮的一下猛然收紧,将躁狂的蟒鞭紧紧缚住。
缙云咬着牙,十指攥得死紧,勒得那蟒鞭艰难扭动却不能再动弹分毫。
她将灵力灌入灵线中,双臂一震,道道灵光汇入半空,在无数绞紧声后,轰然断裂。
蟒鞭在半空中被绞为灰烬,无数星星点点的金属碎屑飘落一地。
阵法的蓝光一恍,却是地动山摇,耳边凄厉的哀鸣声声直入脑际,刺得缙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云儿!”
她听到玉林急急地唤了她一声,却是热浪涌过,再睁开眼时已是烈火滔天。
“玉林!”缙云焦急地喊道,可是火焰的吞噬爆破完全淹没了她的喊声,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火,到处都是火。火舌舔过了四周,向无数双垂死挣扎的手,直直伸向了天际,原本漆黑的夜空映得一片血红。
“玉林!玉林!”
咻的一声细响穿过耳旁,一道灵线从侧后方蹿了出来,飞快地在缙云手腕上绕了几圈。
玉林的灵线。
缙云再不迟疑,顺着灵线的方向赶了过去。
火舌烧得密集,几乎没有什么空档的位置留下,但缙云从烈火中穿过,却并没有引火上身。虽然热浪扑面,恍惚间有些灼烧的痛感,但仔细看时,却没有受伤。
是幻觉吗?
缙云从火海中穿了过去,眼前隐隐约约是一道山涧,但水已经干涸,原本架在上面的桥也烧断了。
缙云脚下一点,从山涧上飞跃过去,眼前浓烟顿生,玉林的气息却近在咫尺,她伸手一捞,抓住了一角衣袍。
下一瞬,一只手伸来,反扣住她的腕子,力道一带,将她从浓烟中拽了出去。
“没事吧?”玉林问。
缙云摇了摇头:“齐寻他们也进来了吗?”
“嗯。”玉林话音刚落,几声哎哟骂声响起,却是齐寻他们都被拽了过来。
“什么东西,滚出来!”齐澜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挺刀便骂。
旁边齐寻乍一听到,吓得赶紧一拍他的脑袋:“混小子,胡乱骂什么呢!”
齐澜捂了一下头,不明所以地瞪了他爹一眼。
齐寻却向着玉林行了个礼:“多谢先生相救。犬子不懂事,还请先生见谅。”
玉林抬了抬手,示意他不用总这般行李:“没什么,不碍事。”
这人到底谁啊?为什么他爹对这人这么客气?
齐澜心里有些怪异,本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眼下的情境到底不是说话胡扯的时候,也就只能暂时作罢。
缙云大概能认出来,这地方再往前就是玉林的院子了,她在这里经过了无数次,断不会认错的。
只是眼前的那院子,已经火势冲天,被烧得面目全非。
而在这院子前,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火中,仰着头望着院子里面。他身上盘绕着一条魂蛇,泛着晕白色的魂光。
殷离!
缙云看了玉林一眼,抬起步子轻轻走到殷离身后,却停了下来。
那人就是殷离,可不知为何,缙云觉得他身上散发出一股不是殷离的气息。
这般浑然大火,他站在那儿,孑然一身,没有一丝动弹,影子在火光中晃荡,却显得异常悠远而孤独。
“阿离?”缙云试探着轻轻唤道。
眼前的人没有动作,仿佛听不到她的呼声,只是茫然地望着眼前大火冲天的院子。半晌,突然流下两行泪来。
缙云愣了一下,心中不安更甚。
“阿离?”她又唤了一声。
殷离终于有了动作,他似乎怔了一下,然后迷茫地转过头来,眼神涣散,落在缙云四周却丝毫没有焦点。
玉林走了过来,凝着眉看了殷离一会儿,而后伸出手在他的背心拍了一下。
殷离猛然大喘了一口气,失焦的眼神一下凝聚在缙云身上,原本混沌的眸子中立时浮现出一股绝望。
“缙云……火,好大的火,火把山里都烧了……”
缙云猛地一滞,那不是殷离!之前岁县里,她无意中闯入殷离灵识里见到的场景恍然出现在她脑海中。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好一会儿才犹疑地问道:“向英?”
向英没有答话,却是默认了这个身份。他握紧了垂在两侧的手,几乎要把掌心掐出血来,颤抖得厉害。
“为什么……为什么要引火烧山,为什么我救不出他们……为什么只有我出去了……”
他一声又一声,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与人倾诉,每一句都跨越了百年时光,直直撞进了缙云心里。
“怎么回事?”缙云问他,“发生什么了?他们人呢?”
齐寻之前告诉过她大概,只是他毕竟不曾亲历,许多细节并不清楚。但缙云听得那一句“没想到还能见到鸣溪谷的故人”,就知道谷里的人凶多吉少。
向英满目的悲怆绝望,泪痕在他脸上轧过了一道又一道,就像没有止境一样。
“那些门派,突然就攻了进来,谷主和长老们都奋力相持,可他们人实在太多了,我们打不过,打不过……”
“自诩什么名门正派,都不过是一群烧杀抢掠的强盗!他们毁了鸣溪谷不算,还在谷外布了个封闭阵法,将所有人都困在阵里,就是要引天火将我们活活烧死!”
“鸣溪谷得罪他们什么了?全谷那么多人啊,他们连一个都不肯放过!连人死了都不肯放过!”
向英越说越激动,悲愤的神情尽是不甘和仇恨。他猛地跪倒在地,将头埋入两臂之间,呜呜咽咽地哭嚎起来。
曾经那么骄傲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该是受了多大罪难,才变成现如今这般落魄绝望的模样。
听得这些事,愤恨至极的又岂止他一个。
缙云的脸色沉得如幽潭不见底,火光映在她的眸中,满满的尽是滔天杀意。
乾元宫,允芳……这个仇,她一定要报!
玉林捡起了一根烧得焦黑的树枝,在地上划了两道,又用树枝的一端啪地敲了一下。
幻境的术法散去,周围的火势渐渐熄了,又恢复了原本的一地焦土。
风中浸着鬼魂哀鸣,那是被困死在阵中不得往生的人,日日夜夜在这处牢笼里挣扎哭嚎。
他们曾经在谷里一起生活过,但如今面目全非,缙云一个都没能认出来。
“向英,是谁唤你来的?”玉林问道。
向英的意识存在殷离的灵识中,那魂蛇唤醒了他,让他占据了身体的主位,又将他引回鸣溪谷所在。
这定不是向英自己主动所为,而是另一个与他有牵连的人将他唤了回来,这谷里肯定还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