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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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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林刚处理完后山的事,满身的凌厉威压未消,一转眼便看见烧了小半山的大火。

    “好端端怎么就起火了?”

    “哎呀愣着做什么,赶紧看看去。”

    “快点快点,等下就烧光了。”

    一群长老先生七嘴八舌地就往那边赶,不知谁说了句“这方向,不是玉林……”没说完就让人捂了嘴巴。

    玉林望了一眼他陷在火海中的小居和已经消失的禁闭结界,沉了神色,即便他面上还是那一派平静肃然的模样,但周围人都默契地后退了一步。

    其他长老先生并不知道山为何烧起来了,只以为天干物燥哪个火烛不小心碰翻了,只能小心翼翼地安慰他“没事没事,赶明儿给您换个地儿再重新盖一座好的”,一边指挥着弟子们赶紧扑山救火。被害人玉林却在中道折了方向,消了踪迹,再不管其他人吵吵嚷嚷。

    他在缙云身上留了印,只消闭个眼就能知道人在哪里,可他眼还没闭,那印却揪了一下,他登时就知道——人出事了。

    现下,他便站在潭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缙云咳去了半条命,终于缓过劲来。

    玉林:“咳完了么?咳完了就起来。”

    缙云遭了一通暗算,走过一趟鬼门关,过往的悲愤仇恨全被翻出来淹得她几乎要失去理智。邢渊走时又不解气般地劈头盖脸浇了她一身水,她此时顶着一身狼狈,却是满心暴戾。

    鬼面谷不是什么好东西,用完了就要她死;这儿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困着她也想要她死;凭什么她就得死,哼,想得美,她就算死也要拉上人一起陪葬。

    她便在这样的心境下抬起了一张冷漠敌视的脸。

    四目在空中相对,一个怒气难掩,一个恨意冲天。

    玉林紧走了两步,高挑的身形压过来极具压迫感,他伸手,要将人拎起来。缙云却在这威压中燃起了更深的杀意,她摆了攻势,一巴掌便将玉林的手拍开了。

    玉林看着自己手背一小片微红,硬生生忍着怒气,扯出一个满是危险的笑,咬牙切齿道:“挺厉害,找死是不是。”

    虽然快要失去理智,那么多年的生死边缘挣扎也让缙云生出了极强的第六感,即便她再要强撑,也在这笑意中打了一个冷颤。

    玉林没再与她纠缠,两三下制住了她的挣扎反抗,捞着腰把人带到了半空。

    这个姿势难受得很。她四肢落空,左右使不出正经招数,胡乱的捶蹬对玉林来说不算什么,反倒疼了自己的手。头往下悬着,拎着的力道又恰好卡在肚子上,顶得她刚呛进去的一肚子水纷纷上涌,灌得她头昏脑涨,阵阵恶心。

    这就是头脑进水的感觉吗。

    食道反流的感觉让她开始咳嗽干呕,她一手拽了玉林的外袍,勉力将自己上半身抬起来些,一边在咳嗽的空隙里叫喊。

    “你松手!”

    “放开我,放我下来!”

    “放开我,我要吐了……”

    玉林没有丝毫要松开的意思,反而像怕她吐不出来似的拎着她颠了一下,惹得缙云一肚子翻江倒海。

    没多久,两人进了一个山洞,玉林终于大发慈悲手一松将人扔到一个池子边上。

    缙云又咳了好一会儿,手下扒着一片湿润,鼻尖到处是氤氲的热气,温热得让人贪恋。

    这是一汪热泉,挖了个池子蓄着。池子边有一座烛架,高高低低的火光明暗跳跃,忽闪着照亮了这汪霞泉和满壁的古藤。

    “外衣脱了,下去。”玉林毫不留情地吩咐道。

    缙云盯着那池子看了一会儿,池水清澈,水面上还飘着丝丝热气。她从玄冰潭出来,身上的冷从骨头里往外冒,冻得她直打颤,可她不想下去。

    本就在水中死去活来了一趟,她暂时不想再看见水潭这种东西了。而且,这水汽已经这般灼热了,下去不得被烫死。

    缙云没动。

    玉林:“要我帮你?”

    缙云还是没动,坐在地上毫不示弱地抬头与人对峙,一脸你动手我就咬人的凶狠。

    玉林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见底了,他忍着脾气过来抓人,两人毫不意外地又动手过招。

    缙云此时此刻的身子太虚,除了一股子骇人的气势,实在没有多大力气,压根就挣不过玉林,没多大一会儿,她便被塞进了池子里。

    “啊——嘶!”

    她身上太冷,池水又太烫,极冷极热的感觉在皮肤表面冲荡,浑身上下密密麻麻的蛰疼,仿佛能把皮肉都灼伤烧透。她挣扎着要往岸上爬,玉林便死死地按着不让她跳起来,却是一句话都不说。

    身上疼得厉害,她眼中的狠戾也浸得深透。

    半晌之后,皮肤终于渐渐适应了水的温度,只是闷闷地滚着烧感,不再是针扎般的生疼。缙云没再抵抗,一动不动地坐在水里,热流在体内游荡,走过七经八脉,将骨子里的寒意一点一点带走,血脉被泡开了,气血重新浮现,皮肤被洗得通红。

    她不说话,玉林也不说话,沉默在山洞里弥漫开来,两人各怀心思。

    池子并不深,缙云坐在池缘的小石上,水面刚好没过她的肩膀。她能觉察到脖子后那两道盯梢的目光,愤愤地不做理会,只一心盯着自己泡在池水中的手指,看它由青白变成粉红,由控制不住的发抖渐渐平静下来,她的力气回来了。

    在她手指泡得有些皱巴之后,玉林终于发了话:“泡醒了吗?能好好说话了吗?”

    缙云没有吭声,脸上凶光一闪而过,倒映在池水中,清晰地映入玉林眼中。

    唰的一声响,他飞快地侧开身,一道树藤砸了下来,在坚硬的池边留下一道白痕。

    缙云从水中翻起来,浑身上下裹着热气,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更衬得她杀意腾腾。她手中执着一段树藤,是刚从池里捞出来的,苍劲韧实,显然在池中泡了许久。

    玉林真是佩服她这股不死不休的劲头,冷笑着想看她还能闹出什么花样。

    缙云挥动着树藤冲上前,藤风呼啸作响,鞭鞭往玉林命脉上招呼。玉林让着与她对了几招,又往洞内退了几步。就当他打得够了想顺势夺了人藤鞭时,缙云的手却在半途错开了方向,一树藤往边上抽了去,藤尾卷了烛架,一阵哐当作响,烛光落了满地。

    缙云:“不是想要我死吗?来啊!”

    火势顺着枯枝老藤往上爬,转眼就烧了一面山壁,池水哗啦地抖着,原本就湿暖的山洞更显灼烫。

    缙云背对着那冲天火光,眸里一片漆黑,映不出一点光亮。她紧咬着牙,将玉林逼到绝路,抵着人压死在山壁上,手上的树藤狠狠地勒住了对方的脖颈。

    “都想要我死,都想要我死,你们怎么不去死!”

    玉林只知道她要动手,但没想到她会做到这么疯。他盯着那恨到空无一物的眼,有些懂了眼前小小的人是怎么在鬼面谷里活下来的。招招式式都是向死求生的做法,这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身上。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缙云疯得失了理智,玉林却在那大火中完全冷静了下来,翻手扣住了缙云的双腕,将她推开了一点,声音沉沉地落在两人鼻息之间:“能耐啊,放火烧山,同归于尽,亏你想得出这法子。”

    他眉心一皱,一股灵力自他身上倾泻出来,震得山洞内沙石松动,灵力扫过之处,烈火平息,留下一片烧焦的枯痕。

    缙云顶不住他的气道,手腕被震得发麻,手指便松了几分。玉林夺了她的树藤,两下将人手臂反扭在身后,一下摁趴在池边的石台上。

    树藤在空中发出咻咻咻的声音,缙云觉得她身后肯定要废了,遒劲的力道抽在皮肉上,隔着薄薄的中衣火烧油泼一般的疼。她身上热得厉害,却扑簌簌地出了一身冰凉的汗。

    她最开始还张口骂人的,可玉林好像不想同她废话,一下一下只抽得更重。

    她像砧板上濒死的鱼一样挣扎,可玉言愣是摁得她躲不开一丝一毫,本来就没多大的地方,伤痕重重叠叠,疼得她快背过气去。

    慢慢的,她就住了口,咬着牙艰难地抽气,身后明明痛得她想撞墙,可就是死扛着一声不愿吭,硬顶着那最后的骨气。

    怎么还有这么打人的,她头脑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地想。

    这么些年,她与人相搏,或是看别人相搏,都是拳脚相加,兵刃相接,打赢了便啖肉饮血,打输了便尸骨无存,就算是折磨人也是拿刀卸去手脚,看人烂泥一样挣扎着血尽而亡,哪有这种打法的。

    不过她很快想不下去了,牙缝中溢出了声声压抑着的呻吟,汗湿了一脸一脖子,被她蹭到石台上,汇聚了一大片水渍。

    她身上的伤本来就没好利索,今早又犯了玄冰潭的寒气,此时体内忽冷忽热,沉重得抬不起来,意识迷迷糊糊地飘着,在完全消失之前,她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

    好不容易挣了这么些年,到底活不过。算了,左右今日没有解药她也是该死的,这样会不会反而好看点。

    鼻间一呼一吸,意识慢慢回到了身体里,缙云的手指动了动,知觉渐渐苏醒。

    她陷在柔软的枕头里,脖子太久没动,枕得有些酸疼,周遭弥漫着一股清凉的药香,耳边依稀能听到远去的松涛声。

    这是哪?

    眼皮抬起,沉沉地开阖几下,景象几次模糊重叠,才慢慢变得清晰。

    是熟悉的房间,她回到山上了?

    缙云昏着脑袋在想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口干舌燥,床边摆了张凳子,温着几杯水。她僵硬地动了动脖子,半撑起身子伸出手去够。

    身后突然一抽,尖厉的痛感从臀腿处传来,顺着脊梁骨传遍了全身,痛得她立刻脱了力掉回枕头里,咬着牙缓了半天又缓出一身汗。

    疼痛唤醒了她的记忆,昏迷前山洞里的发生的事一点一点被记起。她和玉林打了一场,没打过,然后就变成她单方面的挨打。

    她这是被活活打晕了吗,居然没打死她?还把她弄回来了?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心里胡思乱想,手上又摸索着去够水。有了第一下的心理准备之后,她硬抗着疼起了身,挣扎着喝完了一杯水才发现,她身后好像除了痛什么都不剩,连动都动不了。

    玉林不会是把她腿抽断了吧。

    她心下惊惧,撒了杯子就要去掀被子。可那被子裹得严实,她又半身不遂,一动就痛,挣扎了半天被子没掀开,倒是把自己翻到地上去了。饶是有被子做缓冲,伤处被猛地压过,痛得她几乎要再昏一次。

    还好,她的腿还在。

    玉林那天虽然气她浑然不知死活,但也没失了分寸,只是想给她留个教训,没真想伤了她,到底是收着力道打的。但她情绪波动实在太过激烈,引得体内寒热气息冲撞,才最终昏了过去。

    缙云有些庆幸,只要腿没断掉,刀口都挨过来了,这点痛不算什么。

    玉林一进门便看到了一团被子滚到地上,沉着脸将手中的托盘往桌上一放,砰的一声溅起几滴药汁,吓得缙云缩在被子里不敢动弹。

    “真能闹啊,没挨够是不是。”

    缙云缩在被子里装死。这一觉把理智睡回来了,没了那一股子同归于尽的杀意和决绝之后,只剩下了敢怒不敢言,她现在不想自讨苦吃。

    玉林施了个法,将她连人带被子搬回该待的地方,才将吃的和药放到床头。缙云就在他的威压注视下,忍着满嘴苦味,把两碗东西吞了个干净。

    她在床上趴了三天,玉林只在饭点时过来端粥送药,也不说话,盯着人把东西吃完就走,其他时间就她一个人待在屋里,连只鸟都没有,山青也不见了踪影。

    太无聊了……

    等身上好了一点,她就不再干趴在床上了。屋子落了结界她出不去,挂在窗前看看风景总是可以的。

    毒蛊发作的时间早就过了,可她没有死,看样子玉林没有骗她,蛊毒已经被取出来了,一想到那天巴巴地赶去送死,她心里就一股郁闷。那个叫邢渊的,那天是真想要了她的命,是玉林替她挡的,所以,玉林真没想要她死。那为何又把她打成这样,然后再给粥给药慢慢治。图好玩折腾她吗?可鬼面谷的事他都知道了,组织里的人也都死了,她没有当饵钓鱼的用处,邢渊问的对,留她做什么?

    她落在人手里,又摸不清人意思,思来想去整不明白,快要把自己盘秃噜了。

    “在看什么?”

    缙云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知道玉林又给她送饭了,便放下手,慢腾腾地挪过来。她这几天老实安分了不少,不惹事的时候倒是挂着点乖巧的可怜样儿,眼神里还藏着几分讨好的试探,玉林终于有了点好脸色,不再冷得戳人。

    缙云例行公事地把粥和药吃完,在玉林要走时突然叫住了他:“唉。”

    玉林:“嗯?”

    缙云斟酌着开了口:“你,你想要我干什么?”

    玉林:“什么意思?”

    缙云:“你不要我性命,又不问我事情,留着我干什么?”

    玉林:“留在这不好吗?”

    “不好。”缙云回答得干脆,说完又心虚地闭了闭嘴。

    玉林:“给吃给喝给治病,哪里不好?”

    缙云:“我想出去。”

    玉林:“回鬼面谷吗?”

    缙云:“不是。”

    玉林看了她一会儿:“你要去哪儿,或许我可以送你。”

    缙云错开了他的眼神,看向窗外满天的红霞,没有答话。她不知道要去哪,小时候的地方已经不记得了,人都没了回去了也没啥意思,她现在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你叫什么?”玉林突然问。

    “一二五六。”缙云正出神,下意识地就回答了,答过后才后知后觉地愣了一下。

    玉林:“一二五六?”

    缙云一下扭回头,对上玉林那张含笑的脸,莫名有些生气:“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玉林:“听着不像个正经名字。”

    鬼面谷的人按出谷顺序编号,她是第一千两百五十六个,所以组织里这么唤她。之前纸条上的四七,也是组织里的,平日里的任务消息多由他递。四十七号,是个老人了,能活这么久不容易。

    “哼。”缙云的眉间含了点不在意的落寞,“又不是什么正经人,要什么正经名字。”

    玉林的心情似乎很好,笑意揉碎在晚霞的绯红里:“以后就是正经人了,我给你取一个吧。”

    缙云没有答话,他便看着窗外,片刻说道:“叫缙云吧。四时云下而万物化,山川之气,都在这个字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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