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逃命
循着那山道走没多久，土路就变成了石阶，蜿蜒着通向一块凸起的山石，在那山石之上，能看到山顶宗庙的一角青檐，檐边雕着螭兽，垂挂的铜铃随着风轻轻晃荡。
缙云踩过两步石阶，正要拐过那凸石，却突然听得一阵风动，抬眼望见一根巨大的骨棒槌迎面袭来，脚下急退两步，飞撤到一旁的秃树后，伏低了身子。
凸石被击得粉碎，尘烟中走出一个庞大的身影。
足有两人高，全身如同黑影，头极小，除了一张嘴看不清其他五官，肩极宽，腰又极窄，象征性地系了条布巾。两条粗壮的臂膀长垂下便过了膝，墨鱼爪般的五指抓着根大棒槌，另一端就拖在在地上。
守魂兽。
它们对生魂很敏感，因而常被饲养在宗祠灵堂陵墓附近，负责守护亡灵安宁。虽然没什么脑子，但攻击力很强，黑影般的身体真能如影子一样伸缩自如，极为难缠，偏偏又不受刀枪所伤，不好对付。
缙云有些发愁，手下不觉用了力，便听到耳边一声闷哼。她一惊，稍微偏了头就对上了商予今那双带了淡淡笑意的眼。两人隔得那般近，近到商予今只要歪一歪头，就能靠在缙云的颈窝里。
商予今：“手下留点情，我这病体，可经不住你这般折腾。”
缙云垂了眼，便见到自己的手拽了人衣襟领子，恶狠狠地摁在了树干上，活像强抢民男的流氓。
她有点尴尬，却硬扛着绷住了脸：“你怎么在这儿？”
商予今：“你刚刚逃开时，带的我。”
刚刚袭击来得太快，她下意识地抓起人就撤，如今缓过神来，反而有些不爽。扮猪吃虎的家伙，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带他。
缙云白了他一眼，撒开了手，蹲着步子往旁边挪了一些。
商予今稍整了整衣襟，靠在树边，目光望着那矮丛深处。那里有一件道袍，盖着枯骨干尸。
商予今：“看样子，这山里还有个更大的吸灵阵。”
缙云：“能找到阵眼吗？”
商予今摇了头：“不在这。这么厉害的阵，阵眼应该藏得很深吧。”
说罢，他将目光转向那一角青檐，若有所思地望了会儿。
缙云遥遥地看着那只循着踪迹找过来的守魂兽，提醒道：“这东西通常都成群出没，惹了一只，怕还会引出其他的，你小心点。”
她的话音还没落，那边石阶上便爬下来第二只、第三只。
缙云：……
身后的矮丛和落叶划过一阵沙沙声，缙云一阵警惕转过头，便由见着了另三只守魂兽。
被包围了。
商予今：“咳咳咳，你这嘴，怕不是开过光吧。”
缙云：“你闭嘴。”
“吼——”打头的那只守魂兽吼叫着抡了棒槌砸来，扬起的风势扫开了一圈落叶。
缙云左手招了个灵盾挡下了棒槌，右手抓过商予今扔到另一棵树后，第二只守魂兽便抓着棒槌横扫过来。
没多久，那六只守魂兽便将缙云围在了中间。山中落着吸灵阵，她不太敢用灵力，只能一招一招地打，一时间枯叶纷飞，随便打在脸上都能割出一条口子。幸好那守魂兽虽然数量占了上风，但脑子不好使，让她几番纠缠，棒槌就相互打在了对方身上。
她便瞅着这空挡跳出来，捞起商予今几步跳上山岩，寻了处略微凹陷的山缝把人塞进去，暂时歇下了脚。
商予今从她肩头摸了片落叶：“没事吧？”
“嗯。”缙云顿了一下，一把拍开他的手，“光看热闹，现在装什么好人？”
商予今的手指摩挲着那片枯黄的叶，心安理得道：“抱歉，我修为有限，不擅长打架，如今又病着，帮不上忙。”说完还煞是应景地咳了两声。
这副扮猪吃虎的欠揍模样。
缙云想到做到，立马就动了手。
商予今与她对了两招，就让她抓了手腕扭在胸前：“唉，你轻点，这手要断了。”
缙云：“左右也帮不上忙，卸了吧。”
商予今：“虽然打不了架，但多少还有些别的用处。再说，没了手臂，多碍眼啊。”
“哼。”缙云不想再与他多费唇舌，便扔了人，背过身去，借着山缝边的枯草隐匿身形，往外边望着。
此处正好是方才石阶的上方，抬眼已经能看到大半的宗庙，往下瞧，半个山体又能尽收眼底。
不看不知道，居然有这么多守魂兽。从宗庙四周，到底下山道，该有五十余只，这要是群起而攻，能把来者锤成肉泥吧。
轰——
不远处是一声灵力暴击的巨响，紧接着一棵秃树歪了下来，那四处游荡的守魂兽听到动静，都拖着棒槌往那处爬去。
地面上已经隐隐起了吸灵阵的漩涡，估计再要使出点灵力，就会被卷进去了。
但齐沐没有办法。刚那一下没把守魂兽轰出去多远，更何况围过来的越来越多。
她原本跟了哥哥上山，可走着走着便入了迷阵，好不容易从中挣逃出来，如今又碰上这些东西。她家的碑林，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要人性命。
迎头又是两槌，她拔刀硬抗了下来，却震得虎口生疼，被压住了行动，无法动弹，身后的骨槌却已经挨到了眼前，只一下便能将她拦腰锤成两段。偏生周身灵力不稳得厉害，丝丝缕缕地外散，耳边尽是漩涡隐约的风声。
左右都是死吗？
她眼中尽是不甘，咬着唇竟是想来个同归于尽。
突然腰间一紧，被一股力道拉了出去。
那棒槌突然失了力，笨重地砸到地上，震得秃树落了枝头最后一片黄叶。
“把灵力收起来。”缙云把人挡在身后，抬手接过两槌，顺着力道翻身而上，踩着那长臂直扑向守魂兽的脑门。
这么大的动静，不干掉几只怕不是逃不出去了。
她指间寒光闪过，已经握了把匕首，一掌拍在那窄小的兽头上，挥手便是一刀。
齐沐还没看清人的身形，就听到嗤啦一声，自空中洒下一连青绿色汁液，一根鲜红的舌头掉了下来，在落叶铺成的毯上弹了几下，还在兀自抽动。
她往后退了两步，眼前那庞大的黑影便松了棒槌，摇晃两下，一声不吭地倒了下来。
似乎是闻到了同伴的血腥味，其他守魂兽都慌乱地退开一段距离，拖着威胁的吼声，却不再上前。
守魂兽的弱点在于舌头，只要割了舌头，立刻亡命，而其他守魂兽对同类的尸体和血又很是忌惮，往往只需一只，便可驱开一圈。
但这事却不好干。
一来，要割到舌头并不容易，搞不好还没割到就把命搭上了。二来，守魂兽的尸体并不会留存很久，只消半刻钟便会烟消云散，而其中凝结的阴气，却会聚入杀兽之人体内。
齐沐还没回过神来，缙云已经抓了她逃开了。
“你的灵力怎么还散着？”
“啊？我……我收不回来。”齐沐无助地看着自己已经在颤抖的手指，“快放开我，你会一起被卷进来的。”
缙云正回头，却看到商予今不知何时已经跟在了身后，他往齐沐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随意得好像就是顺了个手，然后那漩涡的风声就渐渐弱了下去。
缙云：“你做了什么？”
商予今：“嗯？”
缙云：“吸灵阵停了。”
商予今：“不知道啊，八成是那小姑娘把灵力收回去了吧。”
又是这副恼人的嘴脸，缙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怎么不在山缝里待着。”
商予今指了指顶上：“被发现了。”
缙云抬头，果然那岩壁上爬了几只守魂兽。
“还有别的去处么？”商予今又指了指身后，“追上来了。”
缙云强忍着把这人踹出去喂怪兽的冲动，在山道和秃林中逃命。
“你的手！”齐沐突然喊道。
“不碍事。”缙云将原本抓着她的手收回来。
那手背上缠了几缕黑气，是刚刚被她杀掉的守魂兽，想来半刻钟到了，它的尸体化了，阴气就落到缙云身上。
不过，净灵术她早学会了，这阴气她能消掉。
这般想着，手却被人抓了，冰凉的触感覆在她手背上。
“别大意。”商予今只是握了一下就松开了。
缙云再低头看时，那黑气似乎淡了一些。
身后守魂兽追得近了，仗着自己人高臂长挥着棒槌就要砸人。
逃命三人组连忙矮了身，那棒槌便从他们头顶扫过。之后突然一阵沉意，一块石碑便落在他们身后，将那守魂兽砸了个正着。
“快，这边跑。”一个年轻男子站在道旁的秃树上，挥着手让他们跟上。
几个人又跑了一会儿，已经到了山顶边沿。这里有一块平坦的地势，宗庙便修在这里，正前方安了个香炉鼎，右前方立了座八角凉亭，亭里已经有四五个人了。
进了亭里，那男子便一把将齐沐扯走了：“沐沐，没事吧。”
“没事。”齐沐还心有余悸地喘着气，“我们不跑了么？”
“这亭子落了隐藏结界，它们察觉不到。”
那人说罢抬起眼，对上了缙云上下打量他的目光，将齐沐塞到了身后。
“姑娘有何指教？”
缙云：“没什么，公子身量有些眼熟。”
“哦。”齐沐在他身后一拍脑袋，“今早在道上，我们是不是见过。”
说着便将他哥推到一边，冲着缙云抱了下拳：“多谢姑娘相救。”
“好说，某人别再半夜往我屋里翻就行了。”
某人：……
这亭子确实是落了隐藏结界，那些穷追不舍的守魂兽追到附近，便成了无头苍蝇，一顿瞎翻乱找。又过了一会儿，便将这茬子事忘了，重新开始到处徘徊。
但，虽然外边的守魂兽进不来，亭子里的人也不敢出去。
秋日的夜来得早，天色很快便暗了，晚风将铜铃吹得叮当作响，在寥旷的山间，更显得悠远苍茫。
缙云坐在亭边，仰头看着星河，手里一下一下地抛着块石头。
她感知不到殷离身上的符印在哪儿，但能确定那符印还在，殷离应该没有危险。可是，凭他那丁点小胆儿，说不好自己先把自己吓死。
石头落到掌心，突然被她转手一掷，抛了出去。
商予今接了石头：“这又是为的哪般？”
缙云：“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一晃百年，自是想多看看这副模样。
商予今心里有些思念，面上却还是那般自在的神色：“看你这般厉害，还讲义气。”
“不敢当。”缙云斜了眸子睨他，“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罢了。”
商予今：“那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云姐，吃么？”一个肉夹馍伸到眼前，齐沐坐到了两人中间，隔开了那道目光。
那男子问：“你喊她什么？”
齐沐：“云姐啊，二哥你别这么小气。”
“我……”真是妹大不中留。
“他是你哥？”缙云的抬着下巴点了点那青年男子，“他叫什么？”
“嗯……”齐沐瞟了一眼她哥，开口道，“澜澜。”
齐澜：“噗——”
身边的人赶紧递了个帕子：“公子你没事吧。”
名字从水，又能在齐家宗府半夜翻墙。齐家人，估计还是嫡系的孙辈。可他们却不穿齐家的家服，不戴佩玉，混在除祟的队伍里上山，这般掩人耳目，还被守魂兽追着打……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是干净的，吃一个吧，补补力气。”齐沐见缙云没动，以为她心下怀疑，张嘴便想先自咬一口。
然后，咬了个空。
“谢谢。”缙云将馍伸到嘴边。
齐沐对着她笑笑，转头给了商予今一个馒头。
“……”商予今看着那花白的馒头，冷的，还有点硬。这区别待遇就这么明显吗？
齐沐：“云姐，你师父是谁啊。”
缙云咬馍的动作和商予今看馒头的动作同时一顿。
齐沐：“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瞧你身手那么好，肯定是跟很厉害的人学的。”
缙云：“我……”
缙云垂头看着那夹在两篇馍馍中的肉，泛着点油汁，映了点光。
是了，跟谁学的呢？就算她最初是在那人妖相残的地方为了保命拼杀出来的，可那之后呢？灵力和修为又是怎么学到的？
那晚梦里的场景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守魂兽绕上她的黑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个细细的黑点，像一颗小痣。梦中覆在她腕上的手与商予今握她的那一下有些重合。
缙云闭了闭眼，将商予今的模样甩掉。
梦中那人是谁呢？会是他教的吗？百年之前的事情，仿佛并不存在，就好像那些东西她本来就是会的一样，但为何总觉得空落落的。再要细想，却依然一片空白。毕竟是百年前的事了，她记不清了。
“我不记得了。”缙云将那口肉咬下来。
“不记得了？”齐沐有些惊讶，这种事也能忘？但马上又自己想明白了，肯定是因为某些原因，云姐不能说。比如那是个世外高人，送云姐出山前千叮咛万嘱咐，决不可把师从说出去。于是，她善解人意地不再追问这个事情。
齐沐走了，缙云与商予今之间没了隔档。
商予今这回没瞧她，而是看着自己手中的馒头出神。那神色，说不出是宽慰，还是失落。
缙云看着，没来由地有些伤心，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便顶了他一句：“怕被噎死吗？”
“嗯？”商予今抬起头，眉眼间的神色还未完全收敛，有如晚风拂过山林，涌出阵阵涛声。
缙云心里漏了一拍，商予今的神色便恢复如常了。
商予今：“我在想，这亭子的结界是谁设下的。”
他这么一问，缙云原本朦朦胧胧的疑虑突然就落了实处。
她匆匆往亭内众人扫了一眼，皆是默然摇头。
其中一个答道：“我是第一个来的，当时就是见有个亭子，便跑进来了，然后才发现那些守魂兽好像找不着我，才知道这里被落了隐藏结界。
早就设好的……就像知道众人会被守魂兽追得无路可逃，然后躲进来一样。
缙云黑了脸，她觉得自己就像……王八。
都被赶进瓮里了，还在这瞎待。
那边众人还没想明白，亭中地面就闪出一个阵印，阵光一过，再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