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双凫一雁
人生有涯爱无涯，
生命有岸心无岸。
一一题记
甘文章通过这一次帮忙之后，对齐天明又有了新的认识。甘文章的中学时代是少不更事，上了楚大又是个老成少年。对榜样哥们的事情尽心尽力自然不说，加上齐天明又是学生会宣传部长，自己还是在齐天明的推荐下谋了个副秘书长职位。齐天明还跟他开玩笑说，俗话说人生不能代代旺，爷爷孙子隔代强。你以后就好好培养你儿子吧。玩笑话归玩笑话，兄弟俩还是很贴心的。齐天明带他看了一场罗艾贞的荷花舞，他简直是高兴的心花怒放。甘文章觉得这就是兄弟的面子，兄弟有面子自己也就有了面子。他先是在班上帮齐天明炫美，之后又在学生会提议组织学生观看荷花舞。齐天明把甘文章的提议作了一番修饰，把一个荷花舞延展到一场大的活动，还找了一个堂而皇之的口号：开展社会联谊活动，提高同学综合素质。自己女朋友的事情不便明说，齐天明只能在暗中使劲。经过三个多月的筹备，首场楚大学生会组织的“劳动者之歌”综艺活动成形。
美丽的红五月，洪山礼堂迎来了第一次商业演出。这次演出规模不大，主题就是“劳动者之歌”，内容主要是一些歌舞表演。演出活动由楚大学生会与江城文工团联合组织。首先是热闹的歌舞《美丽的江城》开场，楚大也出了诗歌朗诵、快板书、三句半等类型节目。前面的歌舞节目都还新鲜，礼堂里的掌声也还算热闹。台下的观众有三分之一是楚大中文系和新闻系的学生，其余都是对外销售的票房观众。最后，主持人开始报压轴戏节目：各位观众，女士们、先生们，亲爱的同学们，最后请欣赏舞蹈剧《荷花仙子》，由江城文工团舞蹈组演出。领舞：罗艾贞。表演时间二十分钟。
随着红色帷幕徐徐拉开，电影《银湖游击队》的经典音乐响起，整个舞台气氛立刻被渲染起来。舞美以田田荷叶映衬着美丽的荷花为背景，蓝色波浪型灯光变幻着时空。首先是十二位绿色荷装姑娘婀娜多姿的出场。
姑娘们翩翩起舞，用她们柔美的腰肢、轻盈的水袖、华丽的头饰、腰间的铃铛，以及细腻迷人的舞步，时而轻云般慢移，时而旋风般疾转，舞出了姑娘们心中荷花飘香的银湖风采。从荷塘清池演绎到尖尖小荷，从荷叶田田到荷花点点，舞姿曼妙，衣袂飘飘……罗艾贞以粉色、紫色、白色、红色舞装，分四次梦幻变装出场领舞。姑娘们清丽的群舞托举着罗艾贞绽放的柔软体姿，她以曼妙柔丽的领舞变幻着荷花的娇媚。尤其是前场独舞，衣袂拂云水袖长舞，或如杨柳低垂，或如回雪漫卷，或如飞燕临空……精湛的舞袖技法，丰富的长袖飘花……时而高跳，时而徐转，时而飞舞，时而掩面。轻步曼舞像燕子伏巢，疾飞高翔如鹊鸟夜惊。美丽的舞姿闲婉柔靡，机敏的迅飞体轻如燕。肢体语言妙态绝伦，身姿质素玉洁冰清。整个舞蹈经过“碧荷田田”、“小荷尖尖”、“芙蓉出水”、“荷花仙子”四部分演绎，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清纯鲜丽，高洁典雅，美轮美奂。
一场以“劳动者之歌”为主题的演出，一次大学生组织的综艺活动，正好契合了当前“一手抓教育质量，一手抓学生思想”的主流价值观，江城电视台和各大报纸相继报道了这场活动。电视新闻画面以罗艾贞唯美的“荷花舞”演出现场为背景，用不同的角度拍摄了她的独舞。报纸上也刊出了她的舞姿照片，虽然是黑白的，但也足以让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觉。齐天明和甘文章成功地组织了这次联谊活动，罗艾贞一下子不仅在楚汉大学出了名，而且轰动了整个江城。这也是齐天明始料不及的，这次成功的经验使得齐天明一下子飘了起来，甚至不乏“炫美”情节。
有人把成功当做幸福，有人把幸福当做成功。前者注重社会评价他人肯定，后者注重精神愉悦享受生活。正与罗艾贞热恋中的齐天明，过去有时候炫一炫女友还只是小范围的，这一次算是炫大了，不仅大大满足了一把虚荣，还痛痛快快地击败了曾经在他面前炫女友的前辈师兄们。走进楚大校园时，齐天明曾因为高而帅的前辈师兄炫女友而谩骂过他们浅薄无耻，同时他也第一次咒怨了自己不高不帅。然而，就在咒怨自己的那一刻，他立马意识到了自己内心的贫穷和丑陋。这种贫穷和丑陋的因由，说到底就是自己没有什么就咒怨谩骂什么。幸好他自我反省能力比较强，迅速调整了自己。于是他开始懂得，贫穷丑陋的咒怨和谩骂不能总是克制，人的本性是无法长期将就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努力奋斗让自己拥有。这是他上大学悟到的第一个道理，于是便有了去年中秋的乌镇之行……男儿炫女友正是不懂得呵护爱的时候，就像他刚上学时炫自家屋后的向阳白熟了多甜多水，等他放学回家的时候屋后的桃子已经被小伙伴们偷光了。没办法，齐天明就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里长大的。
还有，对于正处于舞蹈事业突破阶段的罗艾贞来说，她渴望得到社会认可或者说正是需要出名的时候。学新闻的齐天明懂得如何抓事情的点子，他不失时机地抓住机会，在这一次成功组织专场演出的前提下，尽其宣传招摇之能事，经常组织伙伴们到洪山礼堂观看罗艾贞的荷花舞。在这一段时间里，罗艾贞无形之中成了他炫耀的资本，两个着实人大赚了一把校园人气。
我们说评定一个人是否炫耀，并不是根据所炫内容本身，而是根据其所拥有的东西稀缺的程度。如果真是稀缺资源，那就有可能会成为人们索取的导向，这种导向往往可能成为一种“马太效应”的催化剂。一场二十几分钟的舞蹈被媒体这么一炒，再加上少数同学还这么一点化，罗艾贞立马就变成一种号召力。原先嫉美的敌意一下子变成了羡慕的眼光。欲望一起呼啸而至，楚大的才子们立即赶往江城文工团侦察美女。佳人配才子才子爱佳人，自古天经地义。楚大的才子们到文工团选来挑去，觉得都不如那位荷花美人。于是，有才子不仅行文作诗感伤人间风景绝崖，还到处声张江城文工团第一美女……就在这段时间里，江城文工团也完成了改制，过去的宣传队变成了歌舞团。原文工团的荷花舞在江城歌舞团一下子火了起来，宣传队的第一美女变成了荷花舞明星。
“银湖水，长又长，银湖岸边是家乡……”又是一个花好月圆的夜晚，罗艾贞刚刚结束一场省里的“中秋之夜”外事活动演出，哼着家乡的歌和文工团的演员们从政府小礼堂后门出来，他们要在这里等主办单位派车来送大家回团。突然，一辆黄色帆布吉普车疾驰过来，“吱——”地一声停在路边。
“罗小姐你好！演出结束了。”一个陌生男人跳下车几步冲到她面前：“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樊仕海，是政府接待处的，我们认识一下吧！”
罗艾贞瞥了一眼这个陌生男人：“对不起，我不认识你！”她说完马上转身背向陌生人。近来常有陌生男人厚颜无耻地赖着要请她吃饭、约她看电影之类的，久了多了，见怪不怪了，她从心底里鄙视并烦着这些人。这个自称搞政府接待的男人一见罗艾贞这态度，也只好知趣地自找台阶下了：“那好吧，今天没时间也没关系，打搅了。后会有期！”
歌舞团领队刘老师过来说：“艾贞，你以后再不必跟这种男人说话，给个背影他就是给这种人面子了。”刘老师是老文工团过来的领导，她一直把罗艾贞当自己的女儿一样待。她说着走过来搂住罗艾贞的肩膀故意大声说：“齐天明这小子怎么还不来呀？让他把你接走我就放心了。”
“哎哎，刘大姐，来了来了。”齐天明刚下公交车，只听到刘大姐后面的一句话，便赶紧三步并着两步小跑赶了过来。罗艾贞听到齐天明的声音，立刻挣脱刘大姐的怀抱转身向齐天明扑了过去，她伏在他的怀里小声地嗔道：“你怎么才来呀，刚才又有人来欺负我。”
“贞贞别怕，我在呐在呐。没事的贞贞！”齐天明抱着罗艾贞的肩膀轻声地安抚她，他知道应该是又有人来骚扰了。自从她的荷花舞走红之后，在她还没有来得及作好心理准备的时候，一些意外的荣誉和收获接踵而至：优秀原创舞蹈演员，优秀编舞，先进文艺工作者……房间由原来的单间调成了带厕所的套间，工资增加了三倍外加比工资多很多倍的演出花红。但是，随之而来的麻烦事也不期而至，到团里来直接找歌舞团第一美女的有之，拦在路上请吃饭请看电影的有之，演出结束后开车等在门外直接来接人的有之……齐天明对这些看在眼里愤在心里。原先没名气的时候是想方设法要出名，现在出名了又担心为名所害。人生往往就是这样的患得患失。齐天明和罗艾贞总算还好，因为来自青草坡上的那一份真，因为来自乌镇的那一份情，两个人真情相拥着美好的青春。在这个中秋节里，齐天明在罗艾贞五楼的房间里庄重承诺：等到第五个中秋节的时候两个人就在江城完婚。到那时，齐天明已经参加工作两年了，两个人就可以在江城建立起自己的小家庭。
第二天大早，罗艾贞起床练功，她轻轻地拉开橘黄色的窗帘，一抹曙光从窗子里透了进来。齐天明躺在床上，眯着眼睛望向窗前正在梳头的她，那把篦梳是他在乌镇买的。听卖篦梳的婆婆说，男孩子送篦梳给姑娘就是恩恩爱爱地久天长的意思。他好喜欢看她晨起拿着篦梳梳头的样子，这把篦梳成了他俩爱情的信物，罗艾贞更是视为心中的宝贝。
俗话说，家中有宝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句俗语不是说物质上的得失，说的是精神上的压力。这两年不管外面的贼怎么惦记，罗艾贞和齐天明两个人一直是恩爱有加，甜甜蜜蜜。
随着无故找罗艾贞搭讪的陌生男人越来越多，特别是个别神秘男人找她搭讪越来越频繁，情况便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有一天，齐天明到歌舞团来找罗艾贞，刘大姐跟他说有个很讨厌的神秘男人，经常开一辆帆布吉普车来找罗艾贞。大姐说艾贞还真是个好姑娘，她已经很烦这个人了，这个人总是不知趣。大姐好心好意地叫齐天明别太在意，只是提醒他看好自己的女朋友就是了。在第三个中秋节就要来临的时候，齐天明去歌舞团找过几次罗艾贞，不巧的是她不是外出演出就是在排演节目，罗艾贞也不像以前那样“等等，就一会”了。这一年多来她的演出活动越来越多，压力也越来越大，时间也越来越忙。齐天明预感到这个中秋节将不再安逸。他忽然想起有个神秘的家伙几次去他老家，秘密调查他和方思情的事情。出于一种特殊的敏感，他马上联想起这事一定与刘大姐说的这个人有关。他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将是一场算计他和罗艾贞的阴谋。可怜的方思情刚刚从南方回来，一场无妄之灾无情地夺走了丈夫的性命……
这一天傍晚，齐天明刚从老家回来便来到歌舞团的宿舍楼下，一辆帆布吉普车停在那里。齐天明心里一怔，这个不速之客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抬头望向五楼那个熟悉的窗户，窗帘没有合上，里面好像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在晃动。是他，就是这个开吉普车的男人……他凝神注视着窗口，那橘黄色的窗帘他再熟悉不过的了。几年来，他已经望惯了这个窗口曙色初开的日子，她站在窗前仰脸梳头的样子真美，窗外的微风轻轻地吹了进来，轻轻地吹起她的秀发，她的右手拿着他在乌镇给她买的那把篦梳，顺着窗口的风势一下两下，他躺在床上望着她娇柔的身姿在窗口曙光的剪影里晃动……突然，他的心猛地紧缩了一下，迅即“咚咚咚”地狂跳起来。他本能地疾步冲到楼梯口，“哒哒哒”地踏着楼梯向五楼奔去……跑到三楼时一个踉跄使他马上收住脚步，停下来时他不禁问自己：这个点上你去干什么？找尴尬还是讨没趣？这个点上去有意思吗？捉奸吗？你想把事情做绝吗？人家连窗帘都没合上，你想做小人吗……
他退下楼来走出楼门，天上开始飘雨了。他闭上眼睛，仰脸让雨水滴打了一会儿。然后，踏着昏黄路灯照耀下斑驳的场子，慢慢离开歌舞团宿舍楼。他走了差不多几十步远又回到楼下，只见一辆吉普车迎面驰来。他猛然感到一阵心痛，他似乎为自己在人生路上遇上了最浅薄人而痛心……
回到了学校，他把自己闷在宿舍好几天没出门。中秋节前两天，罗艾贞终于有消息了。她约他到校园荷花亭见面，他去了，她却没有来。那天他在楼下看到五楼窗口里晃动的身影的确是那个开吉普车的神秘男人，实际是那男人正在把一份材料提交给罗艾贞的情景。现在，罗艾贞把这份材料装在信封里交给了甘文章，甘文章这天把这信封又转交给了齐天明。齐天明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份笔迹工整的材料。他往材料上瞥了一眼，马上认真地往下看：
……
齐天明与方思情青梅竹马，从小就有婚约……齐天明考上大学之后就忘恩负义地抛弃了方思情，方思情一气之下草草与邻村的范四海结婚……去年，方思情和丈夫一起去广东打工……在广东，方思情生下了她和齐天明苟且怀下的女儿。可怜的丈夫一直闷闷不乐，天天借酒消愁。在齐天明和方思情的女儿出生8个月时，范四海最终悻悻然不幸失足车祸身亡。方思情从广东把女儿带了回来，齐天明最近还几次回村看望了方思情和自己的孩子。村里知情的人说，这都是齐天明作的孽……
齐天明草草看完材料之后，急急忙忙赶到江城歌舞团宿舍楼下，又见到那辆吉普车停在那里。他感到自己遭受到了奇耻大辱，扭头就走了……第二天，他接到甘文章送来她的约见信息：中秋晚八点黄鹤楼见。他感觉到事情已经不可逆转，原来的暗传密码“老地方”，现在已然改成了明传电报“黄鹤楼”。看来一切已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罢！罢！罢！他几乎到了愤怒的地步，承受着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精神折磨，那种被人羞辱的极度痛苦让他无法自拔。冥冥之中是那一念起追赶万水千山，如今真的又因一念灭而沧海桑田，不灭的是那飘逝的花头巾还映在脑海里。缘灭缘起就在这一念之念，管他什么阴谋不阴谋，就如了他们的愿吧！他想到了一个极端：既然是自己“害”了方思情，他也该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了……
曾经是“老地方”的相约，曾经是殷殷期盼的黄昏，曾经是相拥依偎的时光，曾经是花好月圆的夜晚……今天竟然变成了黄鹤楼前最后一次相见。
他们没吵没闹。他背对长江站在离她一米开外的地方，她背对黄鹤楼静静地望着他。两个人似乎都在赌气。他在拿八年的过往与那个神秘男人赌气，她在拿青草坡上的那一份纯真与那个村姑赌气。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对视了十几分钟……她的心开始有点软了，但她没有开口说话。她希望他能像上次一样凶凶地对她说：你瞎说什么呀，从哪里弄出来的什么村姑，你信我还是信外人？然后带着她回到他的村子里走一趟，让那个村姑从此死了这份心，让村里的人看看他的未婚妻是谁。她会和他恩爱如初，一起期盼第五个中秋节到来之后，在庄严的婚礼曲中走进婚姻的殿堂……然而，她所期盼的局面没有到来，她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一切好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她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就在这时，他昂起头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重重重重地说：“没什么好说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说完迅疾转身离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的眼睛已经模糊的看不见他离去的身影，只觉得全身软软的只需一阵风就会把她吹倒。相识八年来，从初中到高中从银湖到江城，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狠心地丢下她不管。这一次是她把他气懵了？还是他把她的心撕碎了？她呆呆地站在黄鹤楼前，任凭泪水静静地淌着……突然间，她撕心裂肺地喊道：齐天明，你为什么呀……为什么连个错都不认呐！为什么……她的耳边响起火车隆隆汽笛长鸣，响起乌镇那条乌篷船都能见证的呻吟，响起青草坡上那个广播剧里的歌声：
……
青草坡上你我别离
别离，长长的风瑟瑟的雨
天地间不见了亲爱的你
长长瑟瑟的，都是痛苦的记忆
片片飘飘的紫色的花衣
和泪洒满地，如何忘记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