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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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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有涯爱无涯,

    生命有岸心无岸。

    一一题记

    一场水灾来了。一湖的水没有了边。一村的屋没有了岸。

    远处,芦苇荡沉倒了,茭草窝泡涨了,青头鸭飞跑了。一天一地的湖水里摇晃着没有根的村庄。几只木筏子飘在水上。

    近处,一湾的死猪漂得惨白。几只鸡婆子歇在村口的老槐树上。

    洪水过后,湖岸出来了。

    岸上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房屋。官湖垸的洪水刚刚退去的时候,新民大队到处都是一片惨淡的水荒景象。一条脱圈的水牛在村头晃悠,几只饥饿的黄狗四处串溜。胡家剅子那棵老槐树还在,歇在树上的几只鸡婆子不见了。老槐树身披青苔,帮人们指认陶一佬村的方向。

    这个地方又叫新民大队又叫陶一佬村。村是原来的,大队是现在的。这个村庄是银湖岸边著名的袖珍村。在小湖口区的自然村档案里,陶一佬又是村史记载时间最长的几个湖岸村庄之一。翻开村史,简单的文字记录了“陶一佬”的来历:

    明末清初,光棍坡人户8家,丁口48。人丁37,女口11。光棍坡三坡成梁,田地20顷,梁下胡家剅子为胡氏大姓所居。清乾隆51年,光棍坡人户19家,丁口78。人丁56,女口22。陶氏成大姓,生衍9代,出富贵一佬,收田地七成。光棍坡改称陶一佬。光棍坡三坡梁地荒废,成为陶一佬村祖坟地,得名高宇台。新中国大跃进年代,陶一佬划归小湖口区红星人民公社,改名为新民大队,全村建制三个小队,人口113人……

    走进村庄,会听到有人家里传来哭声,一阵一阵的。这是灾难带给人们的悲泣:肆虐的瘟疫夺走了一些体弱多病的老人和小孩的性命。在一栋四壁通风的两间茅草房屋里,湖水漫过神台的痕迹还清晰地印在堂屋中柱上方,一位中年妇女猫着腰,正在堂屋中央刨着地上的土疙瘩,看样子是在平整屋里的泥巴地坪。

    这家户主叫齐德良,水灾时是新民大队三小队的队长。

    齐德良从小父母双亡,是堂叔把他抚养成人,帮助他盖了这两间茅草屋安置完婚,茅屋里的中年妇女刘氏是齐德良的堂客。刘氏为人胆小怕事,克己待人勤俭持家。与齐德良结婚十三年为齐家生下了三双儿女,依顺序排列为:长子齐天红,长女齐年桂,次子齐天明,次女齐闰桂,三子齐天斌,三女齐秋桂。

    临近中午,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匆匆地从齐家大门跑进屋来,抱住刘氏的大腿直喘气,好半天才战战兢兢地说:“小伯,我怕。”

    小男孩叫齐天明,是齐德良的次子,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按地方上这一代人的习惯口语,齐天明这孩子应该把刘氏叫姆妈,但他这样以齐家堂侄的身份口气喊亲生母亲叫小伯也是有说法的。通常,一个新生命呱呱坠地应该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可齐天明这孩子却在他娘胎里多待了一个月。齐德良在儿子落地三天后专门请了周易先生来卜卦算命,周先生说这孩子的命相与众不同:一个是他跟家里的兄弟姐妹生分,说他打小就不会跟自家孩子一块玩,长大了会离开齐家远走高飞;二个是他命中要越过三个女人,到了第四个才会成为命中人;三个是他的心魔脱身会很迟,成婚要过不惑之年……齐德良倒是半信半疑,可刘氏却急坏了,请求先生给个化解的办法。算命先生说要化解也不难,必须是齐家满门同辈改口过继。过继好理解,就是把自家儿子过房给没有儿子的同宗做后嗣。可算命先生又说了,这孩子还不能真的过继别户,只能选一户同宗堂叔堂婶改口叫亲爹亲妈,把自己的亲爹叫大伯、亲妈叫小伯。满门改口过继还必须是同族同声,除齐德良的六个孩子全部跟着改口之外,与齐天明同辈份、三代没有出户的孩子都得跟着改口。好在齐姓家族不大,在近亲中一共只有三户十三个孩子跟着改口。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齐德良的六个孩子中,刘氏还最喜欢把这个儿子带在身边。

    “小伯,我怕。”儿子战战兢兢地又说了一遍。小孩子的话刘氏也没有太在意,她背对大门埋头忙着手里的活说:“你又野到哪里去了,还不帮老子做点事。去,把外面阶檐的撮箕跟我拿进来。”孩子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紧张而小心地说:“小伯,隔壁兰兰死了,她姆妈哭、哭的一点眼雨都没得。是不是她们家好过,兰兰有新衣裳穿呀?”刘氏瞅了一眼儿子,根本不理会儿子在说什么:“你听见我说话没有,去呀!快去阶檐把撮箕拿进来。”齐天明用小手合着个喇叭样,凑近刘氏的耳朵说:“小伯,我要是死了,你是不是哭的好伤心啊?”“你个憨巴东西,为么家说这种鬼话。”刘氏伸手迅疾打了儿子一巴掌,儿子呆呆地望着她哭了起来。刘氏旋即又把儿子搂在怀里,自己也哭了。

    刘氏抹了一把眼泪,说:“小伯手重,打疼了吧?来,我看看。”

    齐天明这个孩子人虽小,性格倒是跟他爷老子一样硬得很,刘氏也不是第一次打他,平时却很少见他哭过。儿子这一哭刘氏还以为失手打重了他,赶紧为儿子抚摸刚才挨巴掌的后脑勺。“跟你说不要一个人出去玩,就是不听话!去,跟天红他们一起玩去。”刘氏说着,又去干她手头上的活去了。刘氏心里一直惦记着算命先生的话,平日里总是催齐天明跟自家的孩子一起玩,可这孩子跟家里的弟兄姐妹们还真是不伙群,总是一个人玩他自个的,要不就跑去跟别人家的孩子一起玩。这其中跑的最勤便的算是村会计方焕久家,他和方家的两个女儿比自己家的亲姐妹还要好。去年冬天,方家的大女儿方思恩在一场大雪里落到湖里淹死了,他和方家的小女儿方思情在湖岸的雪地里还哭了好久。方思恩被湖水卷走了,这孩子再也不敢去湖边玩了,他说他怕看见那里的湖水。现在隔壁的小伙伴兰兰病死了,他又亲眼见到了死人的恐怖情形,这怎么不叫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心生恐惧呢。

    一场水灾的变故,几家生离死别的哭泣,从小饥寒交迫的日子给一个八岁孩子的心理承载也是太重了。幼小的齐天明似乎就开始懂得:只有穷,亲人才会伤心;只有穷,才有姆妈的疼爱。要不,兰兰活着的时候,为什么总是摆显她的新衣裳。兰兰死了,她姆妈怎么总是干哭干喊着:儿啊,你有新衣裳穿呀,有饱饭吃呀,怎么舍得丢下你的姆妈呀……

    自那以后,齐天明和方思情便成为了两小无嫌猜的伙伴。

    齐天明从小就是村里有名的调皮蛋,小学三年级时就打出了一片天地,成了村里小伙伴们的孩子王。他在外面是孩子王可在家里却是天天犯错天天挨打,就是那种犯错挨打改正再犯的犟犊子。他的启蒙老师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坦白痞子”。因为他太调皮捣蛋了,有几次还险些伤了性命。在他爷老子当队长的时候,队上只能种社会主义的田,决不能赚资本主义的钱。村里穷了每年都没钱分红,没办法只好想穷法子了。建个土窑烧砖分给大家盖房子吧,这也算是一桩造福的事情。于是,齐德良便带人在胡家剅子开挖窑口,大人刚离开休息一会,齐天明就带着一帮孩子在窑口上比赛往下跳伞。小伙伴们都不敢跳,他第一个跳下去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他用右腿粉碎性骨折的代价换来了小伙伴们的尊敬,他的孩子王就是以这种“英雄”行为换来的。

    上初中的时候,齐天明知道了方思情和死去的方思恩姐姐都是孤儿,是膝下没有生养的方焕久夫妇再续了她的父女娘亲。也许是天性,方思情从小就很懂事,她总是处处悉心地照顾齐天明这个粗枝大叶的倔强男孩。后来,齐天明上了大学,从此离开了他和方思情生长的村庄。岁月本该尘封已经过去的日子,齐天明和方思情的人生道路也本该由此岔开。可谁知,命运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锁住两小无猜的性灵,齐天明和方思情终于没有挣脱开来。

    方思情结婚后,和丈夫范四海一起去了南方打工。没想到第二年秋天,她的丈夫范四海不幸遭遇车祸身亡,她只好抱着未满周岁的女儿回到老家。回村后,方思情一直木纳呆滞神志惶惑……几个月之后,命运终于把她推进了苦难的深渊——她疯了,彻底的疯了。村里的老人说,像她这样见到男人就傻傻地流口水,这就是典型的花痴病。还说这种花痴病已经点了天灯,是没办法治好的。

    落花无绪,流水有声。残酷的事实逼着人去面对,风烛残红的方思情成为全村人的话题:真可怜,太作孽,死心眼,活受罪……在村里多事的人们正等着看方家和齐家的把戏时,在省城上大学的齐天明主动送上门来了,他居然直接到方家认领了方思情的女儿方小贞。这下村里就议论开了,有人说齐家穷看中了方家的几间大瓦房,有人干脆说方小贞就是方思情跟齐天明怀上的种……

    任凭你说什么,齐天明既不害怕也不作声。反正他在外面工作又不是天天呆在村里,一年也只有几节放假回来走走。齐天明脾气虽硬但心眼却很好,他不想让村里人看到方思情的情形无休无止地重复她的话题,便和她的养父母商量,由他出钱把方思情送进康复医院治养。从那以后,齐天明回村的时候便把心思都放在女儿方小贞的身上,他和方思情的养父母共同担负起养育方小贞的责任。久而久之,他们便自然组合成了一个家庭,除了方思情他们什么都不缺。一家人默然而许休戚与共。齐天明只要有机会回去,都会尽量去医院看望方思情。

    方思恩和方思情姐妹的苦难,在齐天明心里埋下了一个心结。两小无猜的过往,两代孤儿的现实……齐天明唯愿苍天保佑方思情早日康复。他甚至想,如果岁月能够倒流,他一定要留住方思情的记忆;如果人生还有第二次,他希望自己和方思情都不要长大;如果生命可以替换,他愿意以自己的血肉复活范四海的身躯……然而命已注定,方思情始终没有清醒回来。在女儿方小贞十八岁那年,方思情终于油干灯灭,永远地离开了她珍爱的人。命运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折磨得像一根干柴了,上天还要作一把火将她燃为灰烬……

    人生有涯爱无涯,生命有岸心无岸。

    方思情化作一片白云飘走了,带走了齐天明的心结,留下了女儿一颗孤独的心。

    岁月的尘埃总想抚平季节的创伤,可一年四季却总是要如期来临。方思情三年清明祭祀到了,按村里的习俗,做完亡人满三年清明祭祀后,应该回家最后一次叩拜亡灵后即撤掉灵位。就在做完祭祀离开墓地最后回眸的那一刻,天空开始落雨了。一直默默无声的方小贞猛然扑到妈妈的墓碑上,不顾一切地哭得死去活来。一家人在雨中陪着方小贞流泪。齐天明望着方小贞泪雨涟涟,心里默诵着师妹的碑文:断肠时节,落下一场雨。我在你门前,注解前世的记忆。沉睡的你,在沉睡中安息。你把一个雨季,留给了大地。我把我的哀嗥,刻进你的墓志:我将去你那里,你却不再归兮。

    ……

    回到滨海,齐天明一天到晚闭门不出。欣慰的是如今方小贞也已长大成人,明年大学毕业就要参加工作了,这也算是给故人一个交待。本想以后的日子也该一天天地平静下来了,可谁知一周之后,齐天明突然收到方小贞的一封亲笔信:

    齐天明:请原谅我第一次直呼你的名字。从我记事起,我叫了你千百次的爸爸。22年来,这份亲情的呼唤倾注了一个女儿对爸爸圣洁的爱。可谁知这背后竟是一场天大的不幸,当我弄清真相之后这才明白,这些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与日俱增的一种莫名的情怀,如此凄楚而坚定的因果本该归依的情愫,竟然在今天才得以释怀。想我从咿呀学语起,就应该开始了追寻你和妈妈的事情。直到今年清明,奶奶才把一切告诉我。原来,我和苦命的妈妈一样,都是风里生来雨里长的孤儿……

    齐天明,从今天起我不再叫你爸爸了,因为你早已成为了我生命的唯一和全部。22年的教养,恩比天高情同海洋,我无以回报。现在,我已追寻你的脚步来到楚汉大学,选择了读你一样的专业。我想,你应该是得偿所愿了。记得三年前我第一次去滨海,师姐跟我说,你让我学新闻专业是因为怕我孤独,想帮我选择一个热闹的社会化职业。她告诉我,是你说做记者接触面广学习机会多,最主要是不会寂寞。现在,你的大师妹不幸走了,可她是你的师妹也是我的师姐呀。你悲痛我也和你同悲陪你流泪。我的悲痛不仅悲痛着你与师姐的悲痛,我还悲痛着你和妈妈的悲痛啊。那一段时间,我已经到了无法自己的地步。上天为什么这么不眷顾有情人啊,妈妈已经给你留下了一段缺憾的记忆,我和妈妈已经拖累你踽踽独行孑然半生,老天爷为什么还要抢走你心爱的师妹……

    自从师姐撇下我们走了之后,我从她的墓碑上一次又一次地念着你寄给她的心语:“我将去你那里,你却不再归兮”,我的心都是碎的。是清明的小雨把我淋醒了,我在你给师姐写下的墓志铭里读懂了一份再世情缘。我越来越刻骨铭心地感觉到,我的命好像是随了师姐的命,一切都好像是为你而生。如果没有你,我的生命将变得毫无意义。我在这个清明的小雨里,感受到了万分的孤独和恐惧。请你看了我的信之后千万不要抛弃我,不管千错万错,错都不在你我。我刻骨铭心地记着你千百次对我说的那句话:i love you!现在我已经长大,我要把这句话加倍地偿还给你。不管你怎样想,我都要告诉你,小师妹的生命和师姐一样,今生只属于你。 你的小师妹

    读完方小贞的信,齐天明的心仿佛被夜莺啄噬着,汨汨地淌着血。这不虞之音使他感到诧异的同时,一张灰色情网再度撒向他的命运。蓦然间,他感到衰老已经提前降临到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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