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横云
雪化后春草长得飞快。原开汧天天催荣景人带他去骑马踏春,精进骑术。
荣景人道:“出去在寒风里骑一圈,连来带去少说也要半天时间,等再暖和暖和,别又吹病了。”
原开汧听得郁闷却无法反驳他,年龄越长他的旧疾越容易发作,若是再病一次,荣景人怕是要把他送回京城了。只得延长了每年服药的时间,早晚添衣,还每日去军署同荣景人一道操练。
荣景人嫌外面沙尘大,饮食也粗糙,让他回家呆着。
原开汧争辩说:“景瑞好歹派我以‘监军’的名义跟你一起来,我天天在你王府的宅院里算怎么回事?虽然我不通军法,但也是有军务在身的,就应该每天都来才对。”
像是要向荣景人证明自己“参军”的决心,原开汧还从衣襟里掏了本兵书出来。
荣景人听他说“你的王府”正觉刺耳,看到他手里的《太白阴经》心里一动,问道:“这是你那天从心花殿里拿出来的么?”
原开汧听到微愣,微妙地点点头。
去年秋天,两人俱在宫里时,不刻意找机会其实很少碰面。从王京城出发来北境前有一天傍晚,荣景人去荣宗霖的书房找一幅画带走。心花殿纯做书房收藏之用,不议政也不待客,平日除了荣宗霖很少有人去。
日落时分快到宫门关闭的时间,偏僻的殿院内外杳无人踪,荣景人推门进去,见父皇的那幅亲笔画还在墙上,小心摘下来卷起放进檀木画匣里。出门时正巧撞上原开汧,那时两人好几日没见面,不知怎么,在日影西斜的空院子里比荣景人刚从边疆回来那日感觉还要生分。
两人都愣了片刻,沉默半晌,荣景人郁郁问:“师父是来找东西的?”
原开汧正朝着夕阳的方向,整张脸浸在红光里,点点头,柔和笑了下:“景瑞让我去做‘监军’,但我哪里懂行军打仗,就想来找点兵书带去看看。”
荣景人的目光钉在他脸上,讥诮道:“师父不懂,我懂。跟你一起去的人你不问,来这没人的地方,呵。”
原开汧听他语气里似有些嘲讽和不满,既纳闷又有些莫名其妙,随后都被失落取代。明明以前荣景人跟他很亲近的,也很偏向他,几年不见竟变得如此生分,垂眸苦涩道:“到了那边肯定是要问你的,到时你不要笑话师父才好。”
随后又是一阵无言。
荣景人挡在殿门前,既不说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原开汧心里奇怪,却不好越过他进殿,见他手里拿这个画匣,便问他:“你也是来取东西的?”
“不然还能来干什么。”
荣景人说完看到师父垂下去的视线和脸上的落寞有几分后悔,但又不想找补,或许也不知道该怎么找补,索性替师父推开殿门,然后侧身从师父身旁绕过去,负气地走了。
原开汧想起那次偶遇颇有点不欢而散的味道,后来在路上荣景人也对他爱理不理,心里不是没有疑惑和委屈的。不过好在现在二人又是一对感情深厚的好师徒了,便对荣景人感慨说:“人说孩子长大后都会经历与长辈作对的叛逆期,你刚回来时变得和师父有仇似的,还好现在又乖巧回来了。”
他开了个玩笑,不想荣景人却没有笑,只是深深看着他道:“师父也知道我长大了,就不要再把我当小孩了。”
荣景人怕原开汧旧疾复发,一直拖到春耕以后才带他出城游春,京畿地区已快是夏天了。
城外不远就是驻地和屯田,春耕时节,弯腰务农的人一直蔓延到压得极低的天尽头。大片新开垦的田地里有军田也有民田。荣朝更改兵制后,为鼓励百姓参军,各种减赋和分田政策层出不穷,不但一人当兵全家免税,而且还有田产可分,如果是弓箭手或骑兵,分到的田地还能翻倍。因此许多举家随军迁至边疆的徙户,家中一人入伍,其他人种田,收得的粮食除了日常所需,还有盈余拿到市集贩售或交换。
“参照安西都护府的做法,以后北境也能吸引来更多商人,带着更轻便值钱的货物来与边民换粮,换完再卖给军队,我们就有更多军粮了。”
两人减慢骑速,沿着田边小步闲逛,荣景人指了指前面犁开的田地对原开汧介绍说。
原开汧笑回:“这样不仅保证了军粮供应,还促进了边境商贸,倒是个聪明的法子。”
“我们刚开始喝汤,梅家在西疆已经吃肉吃了好多年了。没办法,这边才打下来,还都是大平原,易攻难守,离京畿又远,以后的日子也不如那边安稳。”
原开汧在宫中多年,对边贸国防不太了解。不过荣景人说得浅显,他最近又看了些史地兵书,一听就懂了。
荣朝西疆边境多山,梅家靠在山上建筑堡垒,再在堡垒四周屯田生产,号召边民从军垦田,从而既有利防御又能满足供给,如此耕耘了三代,已是西境只手遮天的土皇帝,因为环境安稳,还发展出了重要的边境商贸线,和其他要么苦寒要么贫瘠的边区相比,可谓富得流油。
荣景人下马,走到原开汧身边招了下手,示意他也下来步行,放马儿去吃草。
原开汧看他伸手想扶自己,到嘴边的“为师虽然骑术不精,但自己下马还是可以的”,莫名咽了回去。
马下的荣景人专注地看着他,他心里一暖,这个徒弟真的很照顾他,近年他因为年纪和旧疾,不再像从前那般潇洒无所顾忌,受人崇拜,渐渐习惯了被当成照顾对象。
十几年前,他受伤的那段时间,荣宗霖也曾在病榻前无微不至关照过他,但等他慢慢病愈后,尊贵的帝王又沉浸回自己的感伤和其他佳人的怀抱里。他在宫里除了几个徒弟平日不和外人交往,没多久就忘了被体贴关照的感觉。
如今爱徒长大了,有心孝敬师父,原开汧不想拂他好意,笑了下,伸手放他掌心里。
原开汧下马后,荣景人就把手抽了回去。两人并肩在草地里散步,北地回暖晚,快五月了气温刚刚合适。
高大的徒弟低头凑到师父耳边,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压低声音道:“朝中常年派人深入边境打探,我皇兄听闻几个西域小国每年交给梅家的岁贡比朝廷还多,若是姓梅的起了异心,整个西域都不会太平了。”
原开汧听了一惊,他只知道西境贸易繁荣,有梅家戍守安稳得很,不想还有这样的祸端,不可置信问:“当真?景瑞告诉你的。”
荣景人微蹙眉,点点头:“出发前,皇兄找我秘谈,让我做好向西奔袭的准备。”
原开汧还以为他出生入死几年换来了边境几十年的安稳,却原来守家和建设都不容易,还要防止隔壁军区异变。自己果然来对了,就算帮不上什么忙,听他倾诉,照顾他生活起居也是好的。
原开汧踮脚,抚平荣景人眉宇中蹙起的一道线,唇边闪过狡黠的笑,安慰道:“将军军威正旺,有异心的人难免多掂量掂量,说不定就不敢造次了。”
荣景人被他喊得浑身舒坦,想也没想抓住他眼前的手,反正不管他做什么,师父都不会往歪处想,他大胆一点也不会怎么样。
他握着师父的手,故意在比他柔软细腻的掌心里挠了挠,他记得师父最怕冷和痒,他以前没发现自己的心思时常和师父互相挠痒滚作一团,后来他长高长壮,轻易就让师父没有还手之力,师父就不和他这么玩了。
被他一碰,原开汧果然敏感得要把手收回去,荣景人算计好了这点,马上握紧,师父的手被他整个包住。原开汧抬头看着他,似乎有些迷惑,随后扑哧笑了声,故意板起脸:“说不让师父把你当小孩子,做出的举动却这么幼稚。”
荣景人怔了片刻,没趣地放开了他。不管自己怎么做,总不会被公平的当作一个追求者,甚至连追求的资格也没有。他转身,踢飞一捧脚下的土,大步闷头往前走。
原开汧见他好好的又拉下脸,情绪变化简直比草原的天色还瞬息万变,不由加快脚步跟上,拉住他的臂缚,心想这个样子和吃不到糖闹别扭的小孩有什么区别,却不敢说出来了。
“等等师父嘛。”原开汧拉着荣景人道,“说好的教师父骑术,就这么走了么?”
“师父学不学骑术都无所谓罢?会骑就行了,反正也不会在这边常驻,早晚都要回宫。”
原开汧的手松了一半,蹙起眉问:“怎么突然这么说……你想师父回去吗?我就算离开这边,也不会再去宫里了。”
荣景人猛地停住,微微偏过头,冷冷道:“不回宫你要去哪儿?你家几乎算是闭门了,你还有地方去吗?”
原开汧的手彻底放下来,垂眸不语。
荣景人转过身,居高临下看向师父,抱起手臂:“说到这个,我一直好奇当年原门正如日中天,就快一统江湖了罢?怎么一夕之间凋敝成如今这个样子?你还一直留在宫里不回去。”
他知道这些问题背后想必有什么不便外传的苦衷,以前他一直顾忌师父的感受,即使好奇也小心翼翼回避,一个字也不问。但如今,他看着原开汧沉下去的面色,心里竟涌起一股剖开伤疤的快意,于是忽略掉师父近乎受伤的神情,偏头又问:“不会跟我父皇有关罢?不应该啊,他继位了必定大力扶持你家,而且他和你姐姐肯定有点什么罢?没招她入宫也是挺奇怪的,她若是能嫁入皇室……”
“够了!”
原开汧低下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垂在身侧的两手悄悄握成拳,顿了下,他吸口气,抬头道:“逝者为大,过往旧事不提也罢。说出来徒增伤感。”
荣景人看到他发红的眼眶,心里的快意倏地变作火气,向他迈近一步,愤然道:“有什么不能大方说出来?已逝了过去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提都不能提?凭什么!听你上次说的,你姐姐和我父皇离两情相悦也不远了,你家没理由不同意这门亲事,还是……”荣景人停顿了下,眯起眼,盯着原开汧的发顶问,“真的有人不同意,遇到了什么阻碍?”
原开汧两手捏得更紧,有片刻荣景人还以为自己又要挨打了,结果严开汧转过身,用衣袖擦了擦脸,顾不得去找马,一脚深一脚浅,自己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