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重叠金
决定随绮云姿穿插民巷，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塌桥的北河边。
暮色四沉，绮云姿的背影裹着暖色的夕阳，像给素衣披上一层红纱薄光。
两人站了半天，玲珑的道人不说话也不回头。决定知道他引自己来是有话要说，上前一步走到他身旁，合掌道：“上次毁了掌教的衣物，还未跟掌教赔礼。”
绮云姿这才施施转身，抬起涂了些烟红胭脂的眼帘，眼尾夹了决定一眼，轻轻哼出声鼻音：“被大师毁的那件可是我最喜欢的，大师拿什么赔我？”
其实决定当时已将自己的僧衣换了过去，但显然对方并不满意，决定垂目接道：“请掌教指点。”
又是一声鼻音浓浓的轻哼，绮云姿微微偏头望着决定：“那就请大师退出两位皇子间的较量罢。”
决定姿势不变，神色不变，淡笑道：“绝无可能。”
“哼！”绮云姿看起来真的生气了，甩头说，“那看来没什么可谈了！”
“除此以外，掌教不妨再提议一个。”
“那你再拒绝怎么办？”
“这次不会了。”
“真的？”绮云姿上下打量不动如山的僧人道，“既然让大师永远退出皇子之争没有可能，那退出这一次总可以了罢？”
河上没有桥，只能靠摆渡过河。决定盯着夕阳下泊着的渡船以及仿佛散发金光的河面，慢慢抬起视线。
绮云姿也回正头，望进金光后碧波千顷的芦苇荡里，甜声道：“大师也知道为什么此处年年塌桥了罢。这东西就算大师降得住，处理起来也是棘手。小绮刚好有样器物可以收纳，不如这次就让给小绮罢。”
决定沉吟良久，最后说：“此物非比寻常，掌教若想收为己用，等同于把自己的心血砸进无底洞。望掌教三思。”
荣景瑞和甘棠回到暂住的别院，召来飞骑信使将拟定的建桥草图送一份到迷津城，听取周正和邢直的意见。
信使刚走，蓝翎便通传决定回来了。
决定单独住在别院后一个清净的小院子里，已过日暮，找来必是有事。荣景瑞让厨房推迟晚膳，传决定进来。
刚了却一桩心事，荣景瑞心情很好的对决定道：“这几日为灾情祈福，厨房做的都是素斋，大师等会儿留下一道用罢。”
决定谢过，将下午与绮云姿定下的事捡重要部分告知荣景瑞。荣景瑞有些稀奇问：“何等神物连大师也要与人合作？”
“说神物其实为时尚早。现在还只是一团精气，尚未化形。”决定说着食指蘸蘸茶盏中的清茶，在桌上画出一道弯弯曲曲的水痕，“从堪舆角度而言，九曲黄河是中原沃土上的一条大干龙，其间又衍生出无数条小支龙。桃花口地处干龙与支龙交冲汇聚处，水能届气，北河桥水下有一处凹穴，交汇的水龙冲气渐渐在穴底聚合，日积月累加上机缘巧合慢慢化出了龙形。”他停顿少顷，继续道，“不过冲击的水气时常毁物伤人，便损害了水龙的修行，让它留在这里既无益于化形，也会不断把建的桥冲毁，因此要建桥就要先把小龙移走。”
荣景瑞听完道：“如此说来，那岂不是要将一条真龙拱手相让？”
决定念诵一声佛号，安慰他道：“且不说是否真能化龙还有待商榷，即使能化也绝非易事，更非一时半刻就能促成。”
“那要多久？”
“短则一两百年，长则三五百年。”
皇子殿下沉默少顷，不豫道：“但这么轻易就把一团龙气给他，万一日后被他利用起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荣朝疆域浩瀚，皇室也无法一一占尽。聚气化形讲究机缘，能形成如今的气候，在下也不忍心将它打散。”
“所以，大师是建议本王和皇兄合作了？”
“养化之术，在下确实不如绮掌教专精。况且修桥一事事关民生，不宜相争推迟。”
荣景瑞沉吟不再说话。过了片刻，对甘棠道：“上菜罢。”
两日后，落脚临县的荣景年也被应游朔迎进城，接到城守府衙里。
两位皇子各带若干侍从进入花园水榭，但只有皇子及城守三人入榭内落座。
应游朔许是怕城门前的争斗重演，特意安排在一处景色优美的地方，沏上花茶，希望两人能心平气和一些。
两人端坐长桌最远的两侧，沉默了好一阵谁都不说话，倒的确是诡异的平和。一段时日不见，荣景年又清瘦了些，想必真是来回奔波忙碌，欣长的身形看着愈发单薄，仍是把荣景瑞当空气般看也不看，秀丽的脸上满是矜贵和漠然，没有半点挣来半场胜利的喜悦。
桌上花茶换过一轮，应游朔擦了擦额上冒出的汗。
他的年纪比两位皇子加起来还要大，此刻坐在僵持的两兄弟中间不禁有一丝尴尬。他算是这次的中间人，寒暄入座后，试着打开话题，进入重点，但是谁也没接话，他便没了脾气，也跟着干坐着大眼瞪小眼，暗暗打量这两位据说斗得不可开交的兄弟。
虽然两人外表看起来着实不大像，荣景瑞像今上，健硕精悍；荣景年像已过世的皇后，傲丽骄矜，两个人无论气质还是外形，荣景年反而更像是弟弟。
城守清清嗓子，正要再厚着脸皮开口，荣景瑞却先道：“听闻皇兄将下游水情治理甚好。”
荣景年垂眸，答话也不肯看向对面，又冷又傲说：“分内之事罢了，总算有脸回去见父皇。”
荣景瑞忽视他的冷言冷语，温和回道：“是了。父皇若是知道你我兄弟二人齐心合作，解决发作多年的旧患，造福一方百姓，定然十分欣慰。”
荣景年终于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冷笑说：“如果不是皇弟咄咄逼人，一定要把为兄挤出城，岂不是更好？”
他笑的时候又长又亮的双眼眯成一条缝，红唇下露出若隐若现的两颗小尖牙，便是假笑冷笑，也让人很难跟他生气。
荣景瑞听到笑问：“皇兄不是才刚进来么？”
荣景年沉郁的目光终于定在他脸上。
虽然名义上荣景瑞是弟弟，实际却对总是敌视他的哥哥包容忍让。荣景瑞又道：“这么晚才把皇兄接来，确实不该。”转头对应游朔，“麻烦应大人再收拾个院子出来罢。”
“不必了。”荣景年断然说，“下游的水患还没完全解决，为兄明天还要赶回去。让小绮留下帮皇弟解决问题便是。解决过后，你想建桥也好，修堤也罢，我都不会再与你争。只是有个条件……”
荣景瑞没想到他这么痛快，意外抬起眼：“皇兄请讲。”
“小绮做事时不喜欢身边有人，所以你的人先在外面守着，看到他的讯号才能过去。至于赈灾粮，”他望向坐在长桌中间的城守，“大人需要本王就留下，不需要本王便带走救济其他地方。听说大人已为灾民物色好新的居住地，想来多些存粮总是好的。”
“要的，要的。”城守由衷道，“年王殿下从浚仪一路施粥到本城，这份关怀沿岸百姓不会忘记。”
荣景瑞微抬下颌，一时琢磨不透荣景年是听说了他和应游朔已经联手，还是他身边那个能掐会算的道人又出了什么新主意，便没有说话。
“本王有一句话一直想对皇弟讲，大人可方便给我们兄弟二人一点时间？”
应游朔便起身退到门外下楼。他本不愿介入皇子夺权的纷争，如今看到两位本尊的胸怀气度，不禁庆幸自己选对了边。
水榭二楼只剩疏远的兄弟俩。荣景年望向窗外，水边湿寒，花园里谢了的桃花还没完全凋落，苍白的大皇子轻声道：“这次是二弟棋高一着，为兄这就回去了。本来这次出巡我就是有备而来，这地方让给你也就让给你了……”
荣景瑞听得发笑，却也不想多打击这位神经敏感的皇兄，任他继续说下去。
“父皇既然给我二人指派了地方，那么就不宜私自逾越。不如此后就各凭本事，专注各自辖区里，事成回宫前再不对垒？”
荣景瑞欣然同意。
荣景年话说得差不多，站起身，甩袖出门前站立片刻，最后郁郁道：“这么多年，我们谁也没提过……”
他说到这里停了少顷，把嘴唇咬的愈发湿红，看着荣景瑞道：“你母妃的死与我母后无关。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两位长辈都已故去，我没有必要骗你。”
绮云姿自己选了个良辰吉日，手上捧着个石函，只身一人到塌桥的河边。
荣景瑞派一队承影卫围在河边的树林后，明为护法，实则监视。决定和他们站在一处，绮云姿路过时特意看了他一眼，被荣景瑞看个正着。
绮云姿这日穿的是蔷薇色，身影在绿色的林子和河面间分外显眼。
等候间隙，荣景瑞监视着那抹的艳色，向决定打趣道：“刚刚那位掌教看大师的眼神，好像大师欠他钱没还。”
决定怔了下，点点头：“倒也算是。”
荣景瑞诧异感叹：“大师竟与他的交情如此深厚了。”
决定就事论事的语气说：“佛道殊途，但同为修行之人，他行事虽偏颇……”
两人闲聊着，荣景瑞倏地警觉起来，那个艳丽的人影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河边，正托着石函向他们走了过来。
绮云姿怎么过来的又怎么走了回去，围在林外的人半点没听到他在里面的动静。经过决定时，绮云姿在他身前极近处停住脚。他的身高只及僧人下颌处，几乎贴上僧上的胸口，微扬着头，上挑的眼尾从下望上去时更显媚色，眼下小痣鲜红，别有意味地对僧人笑笑，低声说：“多谢大师成全，大师就不怕小绮日后用来对付你们？”
决定垂眸回礼：“君子之约，即便违背也是掌教的本事。”
“小绮可不管什么君子，什么负不负的。”绮云姿仍仰首，眼波笑容里像缠着丝线，毫不在乎道，“我可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呢。”
决定抬起视线，正要再劝导他一番，胸前蔷薇色的人影已经翩然走远。
荣景瑞若有所思地看看决定，视线最后定在道人消失的方向，脸上早没了之前的调侃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