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楚先生”揭开身份的前一晚,因着次日早间要上课,楚卿夜里没回鸿章书院,在女子书院后院的寝殿住了一晚。
次日,天蒙蒙亮。
楚卿赶早出门用早饭,临走到门口瞧见一名小丫头坐在门边,一身灰麻短衫,扎着两根红头绳,看背影有些眼熟。
“阿南?”楚卿温声轻唤。
小丫头转过头,露出一双干净透亮的杏眼,有些茫然地看着楚卿,愣了几秒,忽然瞪大了眼睛:“你,你是那天藏书楼里的大哥哥?”
不对啊,眼前的人明明是位姐姐!
阿南惊讶地起身,仔细打量楚卿片刻,猛得反应过来:“你是姐姐啊?”
楚卿低头看看自己的天青素裙,弯眉浅笑:“嗯,不像吗?”
阿南忙摇头,又觉得不对,忙点头:“像的!那天阿南就觉得哥哥……不对,是姐姐,阿南那天就觉得姐姐特别温柔,不是公子如玉的温润,而是女儿家特有的细致,像我阿娘一样。”
楚卿哭笑不得:“你怎么在这,在等你阿娘吗?”
阿南点头:“嗯,阿娘来这送布匹,让我在这等她。”说着,阿南打量着尚未挂牌的女子书院,又看向楚卿,“这是姐姐的家吗?”
楚卿浅笑:“算是吧,想不想进去找你阿娘?”
阿南的眼睛一瞬亮了:“我可以进去吗?”
楚卿点头:“当然。”
昨日苏兰桡在城西锦绣铺订了几批布料,准备留着日后给女子书院的学生们做院服用。早间确实来了一位妇人送布匹,应该正是阿南的母亲。
楚卿将阿南带到后院,正在清点布匹的妇人一见阿南来了,忙环顾四周,轻声训道:“你怎么进来了?阿娘不是告诉过你不许乱闯别人家吗?”
阿南回头,指向回廊里的楚卿:“是大姐姐带我进来的。”
楚卿浅笑颔首示意。
妇人这才松下一口气,恭敬回礼,又从怀里摸出两枚铜板递给阿南:“你先去对街吃些东西,娘点完货就去找你。”
阿南摇头:“娘,我不饿,我帮你一起点货。”
楚卿上前道:“你们先忙着,我正准备去对街买早点,回来给你们带一份。”
“那怎么好意思。”妇人在粗布前襟上蹭了蹭手,“不敢劳烦姑娘,我们娘俩弄完就走。”
楚卿便笑:“不麻烦,一顿饭而已。我和阿南也算朋友,二位来此,我也当尽地主之谊。”
妇人便没再推拒,应声道谢。
等妇人忙完,楚卿也买好早点回来。偶然闲谈间,楚卿才得知阿南的家境。
阿南没有父亲,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孟氏白日在锦绣铺做工,晚上替人缝补裁衣补贴家用。尽管日夜忙碌,阿南家的日子依旧过得很紧张。
楚卿记得上次在藏书楼里,阿南穿得也是这件灰色粗麻衣,朴素,但干净。
用过早饭,阿南母女向楚卿辞行。楚卿用饭时向阿南母女说起过女子书院的情况,临别便问阿南想不想来女子书院读书。
阿南乖乖看向母亲孟氏。孟氏有些为难,问楚卿:“姑娘,学费要多少银子?”
楚卿思量一瞬,抬手比了个二:“每学年二两学费,伙食自理。”
孟氏攥了攥拳,点头道:“行!明个儿我来给姑娘送银子。”
二两银子不多不少,刚好在孟氏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也不会让她觉得受了楚卿的恩惠。
孟氏应下,阿南便先留在了女子书院。
送走孟氏,不多时,前来准备上课的女学生们也相继到场。
授课的地点在前院的赋礼堂。赋礼堂内三列课桌,最前方是一道纱帐。
女学生们进入赋礼堂后,很快发现了不对,往日堂前的纱帐不见踪影,只剩下原本在纱帐后的梨木书案。
“怎么回事?”有女学生问,“今天不在这上课了吗?”
“应该不会。楚先生有事都会提前通知我们,许是要换纱帐吧!我方才还看见有锦绣铺的工人来书院送布匹。”
众人遂各自落座准备上课。距离上课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女学生们便又讨论起掌仪司招女子入司的事情。
平日楚卿还有掌仪司和鸿章书院的事情要忙,除了上课时间不会到女子书院来。苏兰桡派来几位得力的嬷嬷,楚卿不在的时候,便由这些嬷嬷代为处理女子书院的日常事务。
楚卿带着阿南混迹在座位间,众人没见过楚卿,只当她是新来的学生。
主事的徐嬷嬷遂走到堂前,拍了拍巴掌,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徐嬷嬷清了清嗓:“诸位许是注意到了,今天的赋礼堂与往日有所不同。”
女学生们的视线在堂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到堂前失去纱帐遮掩的书案上。
“楚先生今日不来了吗?”一名女学生问道。
徐嬷嬷道:“诸位莫急,楚先生已经到了。但今日,在楚先生露面前,还请诸位谈一谈对掌仪司招收女子接见兰沧使臣一事的看法。”
女学生们彼此相看,有一人举手:“敢问嬷嬷,楚先生今日是要露面了吗?”
女学生的语气明显有些激动,连带着其他人也跟着紧张起来。
“今日没有纱帐,楚先生是准备见我们了吧?”
“我们真的可以见楚先生了吗?三年了,楚先生还从没露过面呢!”
徐嬷嬷咳了一声:“诸位稍安勿躁,且先完成楚先生留下的命题。”
女学生猜到楚先生可能就在某处考察她们,纷纷开始谈起对此事的看法。
从皇帝设立掌仪司的目的,到掌仪司应该如何运营,最后再到兰沧使臣离京后掌仪司该何去何从。
楚卿坐在角落的席位间但笑不语。阿南也仔细听着,越听越觉得奇怪,忽而转头问楚卿:“姐姐,她们说得楚二姑娘是你吗?”
楚卿做了个息声的手势:“嘘,她们还没见过我。”
阿南反应了一下,这里是女子书院,掌院是位姓楚的姑娘,而眼前的楚姐姐又是这座府邸的主人……
阿南心下一惊:“姐姐,难不成你就是?”
楚卿弯眉浅笑:“嘘,先替我保密哦,等会再告诉大家。”
女学生仍在热火朝天地辩论,已经辩到了“掌仪司的设立是否有意义”。
一方认为掌仪司的成立只是噱头,待到兰沧使臣离京,京中女子的处境不会发生太大改变;
另一方则认为,哪怕掌仪司只是昙花一现,只要经历过、体会过,掌仪司的存在就有它的意义。
两方谁也不能说服谁,你一言,我一语,各有各的道理。僵持不下之际,堂内角落里传来一声朗笑。
“各位与其高谈掌仪司的存在是否有意义,不如把角度放低,谈一谈自己是否愿意入掌仪司。愿意,自然就有它的意义;不愿意,也正好说说原因。”
众人的视线顺着清朗的话音汇聚到大堂一角,坐在角落的青衫女子缓缓起身,不疾不徐地走到堂前。
徐嬷嬷忙从堂上走下来,欠身道:“老奴见过楚先生。”
堂内登时寂静无声。
片刻,有人脱口而出:“楚二姑娘?我在宫中见过你一次,你,不是,您,您是楚先生?”
楚卿从容浅笑:“初次见面,在下楚卿。各位与我相识多年,不必多自我介绍了。”
沉静片刻,堂内忽然炸开了锅。
“楚先生?”
“她竟是楚先生?”
“她才十六岁,楚先生三年前就在给我们授课,怎么会如此年轻?”
“不对,她或许真的是楚先生。据说掌仪司是楚二姑娘向圣上提议成立。而恰好在半月前,楚先生开始教授我们兰沧语。”
“错不了,她真的是楚先生!”
“……”
楚卿在众人的目光下走到书案后坐下,从容摆手:“都坐吧,继续说你们的。”
有人先从震惊中回过神,举手问楚卿:“先生,学生有一事请教。”
是兵部员外郎家的三姑娘——刘彩月。
楚卿点头示意:“讲。”
刘彩月道:“先生方才让我们谈是否愿意入掌仪司,学生其实也在考虑此事。平心而论,能风风光光代表大靖接见来使,这是学生这辈子都不敢想的事情。机会千载难逢,学生怎甘心错过?
可先生或许也有听到过些风闻,京中不少人都在传先生您能做掌仪司司丞,是承了祁王的恩惠。甚至……甚至还传您已和祁王……”
刘彩月不敢再细说,只得转而问道:“所以学生在想,有没有什么折中的法子,既能由学生接待兰沧使臣,又不必被外人评头论足,妄加揣测。学生自己可以不在乎名声,但不能不顾及家中二老。”
刘彩月问得没有底气,京中的风闻实在难听,她实恐触到楚卿的霉头。虽说堂上的楚先生虽然素来温和,但世间女子清白二字最为重要,若是被楚先生得知自己被人妄传出“爬床”的丑闻,保不准会大发雷霆。
刘彩月不敢抬头看楚卿,只能埋头等着楚卿回应。
堂上的人沉默一瞬,却笑了笑:“这事我倒也想过。”
语气温和,丝毫不带怒意。
刘彩月诧异,悄悄抬起头看去。只见书案后的人身姿端正,笑容温和,然眼底目光灼灼,语气不带丝毫玩笑之意。
“前些日子,也有人去掌仪司问我,能不能带着帏帽接见兰沧使臣。”楚卿不疾不徐道,“坦白讲,若细论能否在接见兰沧使臣时不使用真实身份,答案自然是可以。圣上只命我挑选能担此任的女子,至于如何担此任,又由谁来担此任,于朝廷而言并不重要。
“但我依旧告诉她,不行。”
众人的视线纷纷落在楚卿身上,等着她说出不行的原因。
楚卿轻叹一声,道:“其实我小时候和你们一样,家中长辈因我是女儿,不许我读书求学。而我的兄长,无论如何不学无术,都能被花钱砸进最好的书院。所以我离开那个家,独自求学,成了你们的楚先生。”
这是楚卿自己的经历,她不敢说太多。女学生们也没多想,只以为兄长是指前些日子丑闻闹得沸沸扬扬的高闻。
楚卿继续道:“过去三年里,我一直坐在纱帐后,想着只要能让你们有机会求学,不必像我当年一样走投无路,便可以知足。可三年过去了,大家觉得自己的处境有所改观吗?”
众人沉思不语。
楚卿又道:“这道纱帐就像遮在我身上的帷帽,没人知道帐后的楚先生是谁。楚先生再好,和楚卿无关。所以今天我选择从纱帐后站出来,让‘楚先生’不再只是一个称谓。让所有楚先生带来的称赞都切切实实落在楚卿的身上。
“或许,会有人觉得我功利,问我自古成大事者哪个不是淡泊名利、心怀天下,成就一番大业却深藏功与名?
“对,古往先贤的确如此。但我楚卿是俗人,世俗偏见早已容不得我等女子展露锋芒,若我们还要因畏惧世人眼光固步自封,那我们读书苦学的意义何在?”
楚卿从书案前起身,沉声道:“我理解诸位的顾虑,你们如今所担忧的事情,许多年前,我一样担心过。我怕被评说,怕被误解,怕我满腔报国热血,到头来反被谤以‘靠男人上位’的污名。
“因为能被世人看到的女子太少了,一旦有人展露锋芒,立刻会有人将她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惜冠以最恶毒的揣测。
“可是,难道因为害怕被视为眼中钉,我们便要放弃自己的追求吗?
“眼中钉哪里不好了?
“我偏要做那颗眼中钉,挖出世俗眼底偏见的血。”
一席话从容平和,却如晨钟暮鼓掷地有声。
堂内静默良久,忽而有人朗声回应:“先生,我想参加考核。”
“我想入掌仪司。”
“我想和先生一样,为自己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