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鸿章书院每月的月中和月末会休课一日。
这日正赶上月中休课,楚卿和林七拎着行李搬进校舍,一路上几乎没看见什么人。
等收拾好屋子,已经快到晌午。
周老今早受召入宫,此时还没回来。楚卿暂时不能去拜见周老,闲来无事,便准备带林七去对面汤包铺子填填肚子。
学生们诵读的四角亭在出校的必经之路上。楚卿和林七路过四角亭时,正好看见两名穿着天青院服的学生在四角亭里闲谈。
两名学生的腰牌上绑着青色绸带,是鸿章书院今年新入学的学生。
一名学生捧着一份策论,心思却不在文章上。十六七岁的少年靠着四角亭的雕花围栏,颇嫌弃地啧了一声:“听说了吗,我们书院好像来了一名女学生。”
“嗯,听说了。”另一名少年叹了一声,“原还以为周老回来,鸿章书院的门槛能高些。”
捧着策论的少年立刻接道:“谁说不是呢,没想到不仅没高,反倒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了。”
林七闻言驻足,眉头一瞬紧锁。
楚卿拍拍她:“都是些孩子。走吧,去晚了汤包该没了。”
四角亭里的两名学生没注意到有人路过,仍自顾自谈着。
“听我父亲说,那人是圣上下令送到鸿章书院的,好像前不久月坛出事,她还立了功。”
“一个女人能立什么功。”捧着策论的少年轻笑,“我看八成是那位祁王殿下做的局,为了往鸿章书院安插眼线,连女人都利用,也不嫌臊。”
原本已经走出两步的楚卿顿住脚步,目光又转了回来。
那名学生放下手里的策论,起身扶在栏杆上,不忿道:“听说之前月坛被炸,暗中作乱的就是金敕的暗探。圣上原本已经下令取消瀚水盟约,准备发兵金敕直接开战。祁王倒好,拿着瀚水盟约书在承乾殿外跪了一天一夜,就为了恳请圣上收回成命。
“被人欺负到家了还能忍,窝囊透了。”
话音未落,四角亭下传来一声轻咳。
二人闻声看去,只见两名女子站在亭下,穿着天青院服的女子走在前头,一袭束袖黑衣的女子则跟在她身后。
鸿章书院是出了名的和尚庙,能在鸿章书院里自由行走的女子,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方才正侃侃而谈的少年霎时息声,看向对面的友人:“她没听见吧?”
另一人皱了皱眉,转向楚卿:“你有事吗?”
楚卿笑意平和:“刚好听见二位在谈论瀚水盟约,过来凑个热闹。”
这是听见了。
两人相视一眼,不知道该不该接话。
楚卿面色从容,走到四角亭里拿起长椅上的策论,问一旁的少年:“这是你写的?”
少年斜她一眼,不耐烦道:“啊,能看懂吗?”
楚卿翻看几眼,叹了口气:“看来如今鸿章书院的门槛确实不高,什么水平都能进了。”
“你骂谁呢?”少年顿时翻脸。
楚卿也不抬眼看他,反倒走到一旁把策论在四角亭中央的圆桌上铺开。
策论写的是瀚水盟约一事,满篇都在斥责祁王萧绛主和不肯发兵金敕,如何软弱无能。
楚卿心下不悦,舔了舔腮:“两位公子对如今大靖的情况了解多少?”
二人对视一眼,不屑回答:“说了你懂吗?”
楚卿勾起唇角,看向二人:“我朝与金敕交战多年,去年一举拿下北境六城,耗费多少兵力物力,二位知晓吗?”
二人愣住一瞬——书院里还没人教过。
楚卿又问:“那去年年中淮南水患,朝廷调拨多少款项用于赈灾,眼下淮南又是什么情况,二位了解过吗?”
二人不由低下头。
楚卿起身:“看样子,是都不清楚了。”
“好,那我来告诉你们。”
“北境六城,每攻一城,损失兵力过万,仅靠北境物资,远不够维持北境战事。而淮南作为鱼米之乡,供养着我朝大半疆域的粮食。淮南受灾半年之久,国库早已入不敷出。”楚卿面色少有的严肃,“你们告诉我,若边关再起战事,需倾全国之力维持战时的粮草供给,谁替淮南吃不上饭的百姓去死?”
一个“死”字说得轻描淡写,却似有万钧重,压得二人抬不起头。
楚卿将策论还回去,转身下了四角亭。临离开,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
俩少年书生仍愣在四角亭中。
楚卿回身,笑了笑:“哦,对了,我可能要纠正你们一件事。圣上准我入鸿章书院,不是做学生。如果不出意外,三月大考结束以后,我就是你们的策论先生了。”
俩少年登时瞪大了眼睛。
楚卿说完,又隔空指了指。
少年看出来,她是在指自己的策论。他忽然觉得耳根发热,下意识把策论背到身后。
楚卿便笑:“这份策论确实没脸见人,逻辑混乱,满篇空话,又尽是私愤。这位小公子,你最好祈祷我不是你的策论先生,否则,你会不及格。”
四角亭不远处的小路上,小书童搀扶着方从宫里回来的周亭以,看着楚卿离开的背影,好奇地问:“先生,那就是楚二姑娘吗?”
周老沉沉望着四角亭的方向,没答他的话,低低念了一声:“原来是她拿了寻卿的令牌。”
小书童闻言眨了眨眼:“先生是说楚大人吗?”
周老点头。
小书童道:“学生记得楚大人,他是昭文十九年的新科状元,也是我们大靖最年轻的三品大员。要是没有去年那场大火,以楚大人的才华,荣登首辅也未可知。何况楚大人还是那么随和风趣的人,还跟学生开过玩笑呢,怎么说走就走了。”
周老回过神:“哦?他还跟你开过玩笑?”
小书童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学生那时候太小,不懂事,听说楚大人字寻卿,便和闫老先生笑说楚大人的字像女儿家。后来这事不知怎的传到楚大人那,楚大人不恼,反笑说那个‘卿’字确实是位姑娘的名字。”
小书童没听过祁王妃的名字,没觉得哪里不对。可周老却愣住一瞬,苍老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也笑话过楚钦的字,寻卿寻卿,像是要找什么心上人。
这么说起来,楚钦的心上人,不会是祁王妃吧?
周老想了想萧绛,又想了想楚钦。一个不苟言笑,活像座冰山;另一个却随和风趣,如同朗月清风。
傻子都知道哪个更讨人喜欢!
周老忙吩咐小书童:“这件事,你不能再同外人讲了,把它烂到肚子里,明白了吗?”
小书童平白被训斥,觉得十分委屈。送完周老,小书童又迎面遇上从藏书楼出来的闫峥。
闫峥捧着一摞书,见小书童耷拉着脑袋,问他怎么了。
小书童心想闫老不是外人,便把事情如实说了。
也是巧了,正好被一名路过的学生听见。
闫峥立刻提醒那名学生此事不得外传。
学生应下后匆匆回了宿舍,一到宿舍便道:“你们知道吗?我们学院新来的祁王妃在圣上赐婚以前,和前任礼部尚书楚钦楚大人,是一对呢!”
其他学生立马凑过来:“真的假的,那圣上赐婚不是棒打鸳鸯吗?”
又有学生接:“岂止是棒打鸳鸯,说不定就是祁王横刀夺爱,放了去年那场大火呢!”
众人连声唏嘘。
一开始带回消息的学生忙叮嘱:“闫老先生说了,这事不能外传。所以千万不能在鸿章书院以外的地方说起这事,知道了吗?”
众人忙点头。
而此时,被传上演三角虐恋的两位主人公还不知晓情况,正乘着马车往祁王府赶。
马车路过一家医馆,楚卿忽然招呼车夫停车。她下车进了医馆,不多时又捧着一盒药膏回来。
萧绛上下打量她:“你受伤了?”
“没有。”楚卿将药膏递给萧绛,“听说有人在承乾殿外跪了一天一夜,王爷若是方便,帮我把药转送给他。”
装药的瓷盒白皙透亮,衬得那只握着瓷盒的指尖微微泛粉,宛如初春的桃花。
萧绛目光凝滞一瞬,接药盒的时候特别注意,没碰到楚卿的指尖。
“多谢。”他道。
楚卿只觉得萧绛接药盒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许是怕瓷盒打碎吧!
她也没多想,又问:“王爷今晚请我吃什么?”
萧绛避开她的目光:“你想吃什么?”
楚卿想了想:“不知道,好像没什么特别想吃的。”
“没胃口?”
“不是。”
是觉得吃什么好像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一起吃。
楚卿没解释,萧绛以为她不饿,便道:“不饿的话,可以晚些再吃。”
说着,萧绛忽然吩咐车夫:“去城西。”
楚卿:“不回祁王府了?”
萧绛:“嗯,带你去个地方。”
前些年皇帝崇信观星之术,在城西修建了一座观星塔。观星塔足有十层楼高,站在塔顶可以望见整座晟都城。
不过去年淮南水患闹得极大,观星塔上的术师却没提前给出预警。皇帝勃然大怒,把占星术师尽数赶出京城,观星塔也就空了下来。
观星塔无人看守,塔门上了着锁。
萧绛带着楚卿在观星塔前下车,楚卿问他:“怎么到这来了?”
萧绛望向塔顶:“想上去吗?”
楚卿顺着萧绛的目光看去,挂着长明灯的四方塔楼直逼云霄,塔尖上一颗夜明珠高悬于夜幕,如同第二颗启明星。
“想。”
楚卿立刻点头。
观星塔外人烟稀少,沉沉夜色藏住萧绛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接过车夫手里的灯笼,吩咐车夫赶着马车去巷子外等,又看向楚卿:“跟我来。”
楚卿便跟上。
观星塔是圣上下令封的,开锁的钥匙在禁卫军手里。楚卿正好奇萧绛打算怎么带她上去,便见萧绛回眸,昏黄的烛光在他的鼻梁上打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发簪借我一下。”萧绛朝她伸手。
楚卿半知半解,取下发簪递过去,又凑上前问:“要发簪做什么?”
萧绛:“撬锁。”
说得太坦然,以至于楚卿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萧绛面不改色,坦然重复:“撬锁。”
楚卿:“……”
坦白讲,撬锁这事楚卿也干过,对她来说并不出奇。但离谱的不是撬锁这件事,而是撬锁的人。
一个不苟言笑、永远正襟危坐、连呼吸都矜贵得如同天仙下凡般的人,要做什么?
撬锁?
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她疯了?
楚卿忙用手堵住锁孔:“王爷,这可是圣上下令封的。”
萧绛:“放心,不会有人发现。”
楚卿环顾四周,这才发觉观星塔周围安静得反常。
不用猜了,准是祁王府的人已经把这附近都封了。
正思量着,手背传来一阵温凉。
是萧绛用发簪的玉饰点了点她的手背,示意她挪手。
楚卿舒出一口气,算了,随他吧,像萧绛这样的性子,也是难得如此放肆吧?
萧绛在锁孔中戳了几下,没太大反应。撬锁这些粗活平日都有叶安代劳,萧绛实在不熟练。他撬了几下没撬开,眉头就跟着锁了起来。
楚卿忍笑:“呐,给我。”
萧绛将信将疑地递过发簪:“你来?”
楚卿:“嗯,我来。”
三下两下,咔一声,锁开了。
萧绛眉头反而皱得更紧。
楚卿便笑:“小时候我哥总把我锁小黑屋里,次数多了,翻窗、撬锁、踹门,全都会了。”
萧绛看向她:“高闻?”
楚卿一怔,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便打着哈哈推开了观星塔的大门:“请吧,殿下!”
观星塔的楼梯又陡又窄,只能供一人通行。
萧绛提着灯笼走在前头,楚卿紧跟在身后。灯笼将萧绛的影子从身前打下来,楚卿有些看不清脚下的路,一不小心绊了一下。
走在前面的萧绛忽然被扯住袖口,忙回身:“没事吧?”
楚卿松开手,笑了笑:“没事,太黑了,有点看不清。”
萧绛将手伸过来:“抓着。”
楚卿愣了一下。
这……
萧绛:“袖口。”
楚卿:“……哦。”
观星塔每层楼梯转角处都开了小窗,晚风顺着小窗吹进来,带来阵阵凉意。
越靠上楼梯越陡,萧绛牵着楚卿的姿势已经从身前身后,变成了一上一下。
被风吹鼓的袖口划过楚卿的鼻尖,一阵熟悉的味道一晃而过。
楚卿下意识顿住脚步。
萧绛也停下:“怎么了?”
楚卿这次没敢想上回一样贸然上前去闻,只是问:“王爷,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萧绛环顾四周,轻轻嗅了嗅,什么也没闻到。
“可能是太久没人来,塔身有些发霉了。”萧绛看看还有一步之遥的塔顶,“你如果不喜欢,我们就下去吧!”
楚卿摇头:“不是发霉,是很好闻的味道。”
她忽然踮脚凑上前,先是闻了闻周围,又慢慢落回到萧绛的肩头。
“王爷,是你身上的味道。”
心跳忽然乱了。
胸膛里的咚咚声在观星塔里回荡,视线不可控地落在肩头的侧颜上。
不知道为何,那一瞬,他想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