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梅雨季（完）
回到东京之后，麻生雅贵就从古董商吉沢那里要来了雏咲家的联系方式，和对方约好了上门拜访的时间。
雏咲家。
麻生雅贵和文月霭坐在桌子的一边，雏咲兄妹坐在他们的对面。
妹妹深红紧靠着自己的兄长，垂着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兄长真冬倒是一副沉稳的样子，但是细看还是可以发现他竭力隐藏的不安。
“是这样的，”考虑到和自己交谈的都是未成年，麻生雅贵的语气和措辞都很温和，“我的曾叔祖父是一名科学家，制作过许多射影机，他过世后，作品也随之散落各地，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我得知您家有一台射影机，所以想确认一下是不是曾叔祖父的作品。”
雏咲真冬问：“确认了之后呢？您想做什么呢？”
麻生雅贵回忆起出门前他和文月霭的对话，文月霭也问了类似这样的问题。
“你知道那台射影机是否能带来厄运的结果之后要做什么呢？”
“我记得你说关于这方面事情你自然而然知道要如何做，那会带来厄运的物品你可以封印吗？”
“可以哦。虽然没有相关事件的记忆，但是我知道怎么做。”
“如果那台射影机真的会带来厄运，我想请你封印它。”
于是，麻生雅贵这么回答雏咲真冬：“如果可以的话，作为后辈，自然是想将家中长辈散落的作品收集起来的。”
雏咲真冬沉吟了一下：“……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您稍等一下，我去取一下射影机。”
说完，他摸了摸妹妹的头，起身离席。
雏咲真冬一走，空气瞬间就沉默了下来。
借着喝茶的动作，麻生雅贵观察着雏咲深红。
少女穿中学制服，脸庞还带着点婴儿肥，深棕色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脖颈上是和兄长真冬同款的黑色颈饰，长得很可爱，不过气质显得有些沉郁，看起来性格并不开朗。
因为自幼就相依为命，所以才如此依赖自己的兄长吗？看到这对兄妹的互动，麻生雅贵在心中猜测。
几人没等多久，雏咲真冬就带着射影机回来了。
“这就是我家的射影机。”说着，雏咲真冬把射影机放在了桌子上，“是我的母亲留下的，母亲说是外祖母传给她的。”
桌上的射影机外壳是纯金色的，镜头和麻生雅贵手中那台一样，也是藉由铰链推出与收起镜头的设计，镜头周围一圈刻有十二个文字，分别是十二地支，四角雕有金色的蔓草花纹。
麻生雅贵端详着这台射影机，没有贸然上手，而是给了文月霭一个眼神。
文月霭拿起射影机，对着取景器看了一眼后，又检查了一下镜头，说：“没错，是麻生邦彦的作品，这台射影机的技艺比家里的那台要更加成熟。”
除了在工艺更上一层楼外，这里面放着的某样东西让这台射影机从本质上就和其他的射影机区别开了，如果说麻生雅贵持有的那台是普通的射影机，那这台射影机就是豪华plus版的。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说出来了。
听到文月霭的话，麻生雅贵看向雏咲真冬：“失礼了，请问，您可以将这台射影机卖给我吗？”
雏咲真冬有些为难。
其实麻生雅贵早已发现，在文月霭说出射影机是麻生邦彦的作品时，雏咲真冬就有些紧张了，现在踌躇也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这是人家家族传了三代的东西，不论实际价值是高是低，光是其代表的意义就不同凡响，总不能随随便便卖掉。但是，如果真的会带来厄运，把这台射影机留在这不就等于害了这两个孩子吗？
“为了表示诚意，”麻生雅贵说，“我愿意出高于市面上大多数古董射影机两倍的价格，也就是三百万日元，您看如何呢？”
“这……”
三百万日元，听到这个价格，不管是谁都会心动，雏咲真冬也不例外。
他和深红都还在上学，学杂费、家用等费用加起来并不低，只是靠父母留下的遗产和打工赚的钱，仅仅是能维持生活，而如果有了这三百万，他们的生活就会宽裕很多，深红也能选择更好的高中……
但是，这台射影机没有这么简单，眼前这位麻生先生只是一个普通人，把射影机交给他真的好吗？
纠结了半天，雏咲真冬还是决定如实相告：“其实……是这台射影机有点特别，虽然只听我的一面之词您可能不相信，不过，这台射影机可以拍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
听了这番话，麻生雅贵震惊了，雏咲真冬竟然知道射影机的功能？！那是不是对方的母亲、甚至是外祖母都知道这件事，并且一直在使用射影机？
看到麻生雅贵这幅表情，雏咲真冬误以为那是对射影机的真相感到吃惊，他微微低下头：“所以，非常抱歉，它不能卖给您。”
等等！麻生雅贵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如果雏咲家的人一直都知道射影机的特别之处的话……那么是不是早就察觉了到家族中的人几乎没有善终这个不能说是巧合的巧合？
进一步想，或许雏咲家的人是在知道使用射影机会带来的后果的前提下，将射影机一代又一代的传了下来？
这可是他未曾预想过的情况啊，麻生雅贵看向了文月霭，本想看看对方有什么反应，结果却发现文月霭带着的帽子和口罩完全隔绝了他的视线。
啊这……
麻生雅贵的思维有一瞬间的凝滞。
算了。麻生雅贵想，毕竟当着人家的面，他也不好说出自己的猜测向文月霭求证，不如先回去。
而且，要是事情真如他所想的那样，他也没什么必要买走射影机。
就在麻生雅贵准备开口告辞的时候，文月霭出声了：“这么讨厌「能看见」的能力的话，为什么不把灵力封印起来呢？”
他说的随意，听的人却仿佛遭受了重击。
雏咲真冬猛地抬头，看向了文月霭，眼中是满满的惊疑和探究。
坐在雏咲真冬身旁的雏咲深红的肩膀抖了一下，一直低着的头也抬了起来，将视线投向文月霭。
看到雏咲兄妹的反应，再结合文月霭所说的话，麻生雅贵立刻意识到，这两兄妹都不是什么普通人，不需要使用射影机就直接可以看见灵！
雏咲真冬本以为文月霭只是麻生雅贵找来的鉴定人员，还觉得这人到了室内不摘帽子和口罩的行为过于奇怪，没想到对方进门后说出的第二句话如此惊人。
不，或者说是惊吓更为准确。
因为这句话直接道破了他们兄妹最大的秘密。
雏咲真冬知道，文月霭这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对深红说的。
虽然他和深红都能看到灵，但和他会去帮一些灵完成心愿的积极态度不同，妹妹深红很讨厌自己「能看见」的能力。按理来说这件事只有他们兄妹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会知道？
而且，什么叫做“把灵力封印起来”？
想起母亲的叮嘱，尽管心里有太多的疑惑，雏咲真冬还是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装出了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哈哈、哈……您在说什么啊？”
看着雏咲真冬脸上不自然的表情，麻生雅贵扶额，果然还是孩子，连撒谎都不会啊，再说了你前面才说过射影机可以拍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现在又装作不知道，这前后态度转变得太快了，任谁看了都能察觉到有问题啊。
但麻生雅贵没有插话，他想看文月霭想做什么。
自从认识文月霭以来，麻生雅贵发现对方除了写小说外，还没有主动提出过什么要求或是去做什么事，也很少主动开口，这还是第一次。
“现在装作不知道也太晚了吧。”文月霭漫不经心地说，“你们两个，那强大的灵力就像是两个大号的灯泡一样显眼啊，我说啊，你们的母亲也可以看到「灵」吧。”
在母亲的秘密也被戳穿之后，雏咲真冬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文月霭没有回答雏咲真冬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强大的灵力会使人拥有同等强大的灵感，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心灵脆弱的话，最终会被这份力量害死。越是注视着「那边的世界」，就越靠近「死」。”
因为说的话有点多，觉得闷的文月霭就随手摘了口罩和帽子。
本来雏咲兄妹都在认真听文月霭的话，这些知识他们从未听说过，拥有强大的灵能力却不会使用也不解其原理，这就是他们兄妹的真实现状。
然而，在文月霭摘下伪装的那一瞬间，兄妹俩没一个能分出关注力去听他所说的内容，他们的眼睛就像是黏在了文月霭的脸上，久久无法移动。
在看到文月霭之前，雏咲真冬没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有人长得这么……美丽，简直令人难以移开视线。这不是某种魅惑能力，而是纯粹的美对知性生物的吸引。
灵感比兄长要更强的雏咲深红的感受要更深一点，恍惚之间，她感觉自己看到了一团迷雾，文月霭就在那团迷雾中，而她的灵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穿过雾气，看到其中一鳞半爪。，
在麻生雅贵的提醒下，雏咲兄妹终于回了神，然后就看到文月霭手臂支在桌子上，单手托腮，一脸无聊。
即使是这样，也好看得过分啊。
这么想着的两兄妹同时低下头不再看文月霭的脸。
「如果心灵脆弱的话，最终会被这份力量害死。」
冷静下来的雏咲真冬脑海里回荡着文月霭刚才说的话，他们的母亲很温柔，心灵很纤细，在得知自己和妹妹都拥有强大的灵感后受了很大的打击，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最后走向了自杀的结局。
那么深红……讨厌这份力量的深红最后会怎么样呢？会踏上和母亲一样的道路吗？
“可以请您帮忙吗？”
“我不要。”
几乎是同时，雏咲兄妹两人说出了截然相反的话。
“深红？”
面对兄长的疑问，雏咲深红坚定地摇了摇头：“不，那些东西我根本不害怕。”
虽然非常讨厌自己能够看见灵的能力，但她却很喜欢和和自己有着一样能力而能够理解她的哥哥，要是封印了灵力的话，她就不能和哥哥看到同样的世界了吧？那样的事情，她不要。
知道深红对自己有多依赖的雏咲真冬读懂了深红拒绝的话语下的真意，就在他正准备解释的时候，文月霭懒懒地开口了。
“那个啊——为了避免你们不理解导致以后出现什么意外，我一次说清楚吧，”文月霭双手交叠，撑着下巴，“灵力这种东西，有先天的也有后天的，它会随着拥有人的行为而增强、减弱或是消失。但是与生俱来的强大灵力是不会随便消失的，就算是消失了，也只是暂时的，随时会因为一些契机复苏。所谓封印，你们可以当做是把灵力锁在一个房间里，不过，房间的门并不是上了锁之后就永远无法打开，如果有外力刺激到一定的阈值，灵力就能冲破这扇门。”
喝了口茶，文月霭继续说：“如果你们决定过普通人的生活，两个人的灵力都要封印，射影机之类的与灵异相关的物品也不能再用，不然身体里强大的灵力就会被激发，导致冲破封印。”
原来如此。麻生雅贵悟了，文月霭是想要这台射影机啊，所以才会在他和雏咲真冬的买卖谈话陷入僵局时出声。
看了下雏咲真冬的表情，麻生雅贵确定，这件事是成了。
和麻生雅贵想的一样，思考了一会儿后，雏咲真对着文月霭鞠了一躬：“我想清楚了，麻烦您封印我们兄妹的灵力吧。”
这样的能力比起便利，给他们兄妹带来更多的是困扰，他曾经也有想过没有这个能力是不是会更好，那样的话他和深红都不会再看到那些恐怖的景象，可以和普通人一样，过正常的生活，不会重蹈母亲的悲剧。
“哥哥……”雏咲深红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兄长，“既然哥哥这么说了，那我同意。”
“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雏咲真冬有些尴尬，“但是……我们没有那么多的钱，所以报酬的话……”
“我不要钱，”文月霭指了下桌子上的射影机，“用这个作为交换就行。”
“没问题。”决定之后，雏咲真冬就没有了犹豫，“请问我们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不用，”文月霭抬眼看向了兄妹两，“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此时此刻，雏咲真冬才发现文月霭的眼瞳是金色的，直视着这双眼睛时，他竟觉得对方是云端上的神明，正以无悲无喜的眼神俯视着芸芸众生。
恍惚之间，他无意识地回答：“我叫雏咲真冬。”
雏咲深红也是同样，在对上文月霭的眼睛时，她陷入了灵视中，这一瞬间，她的灵识仿佛被放大了千百倍，这间屋子发生过的事情一股脑地挤进了她的脑海中，好在只有一瞬间，不然她恐怕会因为接收的信息量过大而昏厥过去。
不知不觉间，有一股无法抵御的力量让她吐露出了自己的名字：“雏咲深红。”
“雏咲真冬，雏咲深红。”文月霭说，“从此刻起，你们不会再看见属于「彼世」的事物，也会失去强大的灵能力。”
在麻生雅贵的眼里，文月霭问完雏咲兄妹的名字并得到回答之后，明明只是说了一句话，雏咲兄妹的表情就立刻产生了变化，不仅如此，他们的气质也有一些微小的转变。
这样就行了？本以为会有个繁琐复杂仪式的麻生雅贵有些摸不着头脑。
和完全是普通人的麻生雅贵不同，在文月霭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雏咲真冬和雏咲深红都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一直以来因为灵能力强大而对周围事物很敏感的兄妹俩发现自己再也感知不到属于「那个世界」的东西了，也不会再陷入突如其来的灵视中。
现在的他们，彻底失去了「看见」的能力，成为了普通人。
从雏咲家出来时候，文月霭手中抱着一个盒子，盒子中正是那台豪华plus版的射影机。
离开雏咲家没多久，麻生雅贵就问：“你刚才做了什么？”
“封印他们的灵力，让他们再也看不见那边的世界。”
麻生雅贵有些难以置信：“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了？这么简单？”
文月霭没有继续回答麻生雅贵的问题，而是把手指放在了唇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好吧，”麻生雅贵想了想，换了一个问题，“你对这台射影机很感兴趣？”
“嗯，这台和家里的差别很大。”
说完这句，文月霭和之前一样，不再说了。
知道文月霭是不想深入解释，麻生雅贵也和像问前两个问题一样，不去追问，而是再度转变话题：“话说，邦彦曾叔祖父制作的射影机会给使用的人带去厄运吗？”
因为之前文月霭的解释用的词是“持有”，他就换了种问法。
“厄运不至于，但是会对使用人造成一些不太好的影响，要是只当做收藏品或者摆设放着的话就没关系。”文月霭说，“其实你不用付钱的，我帮他们封印灵力，作为交换，他们把射影机给我，这是平等的交易。”
“那两个孩子也不容易，就当日行一善吧。”麻生雅贵笑了笑，“我们社长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理论，运气是靠积累的，这个世界上收获和付出是守恒的，做了善事，运气就会积攒起来，做了恶事，运气就会马上削弱。所以，社长一直将消费水准保持在最低，不买车也不买房，每天都会做善事，待人和蔼和亲，全都是为了把积累的‘运’用在实现‘重版’的目标上。”
“我也想做些善事，积攒一些运气，”麻生雅贵说，“希望你能顺利成为小说家，写出优秀的作品，然后重版。”
听到麻生雅贵这么说，文月霭愣了一下。
闭了闭眼睛，文月霭笑了起来：“对了，masa，我知道了！多亏了射影机的事情，我有灵感了！我知道要写什么了！”
看到文月霭脸上那灿烂的笑容，麻生雅贵别过头：“求你，别笑……至少也要戴上帽子。”
说这话的时候，他听到了不止一声的抽气与惊呼声，甚至还听到了拍西瓜的声音——有路人一头撞到街边的电线杆上。
此时，连日阴雨不断的东京的上空，有一丝阳光，穿透了暗沉的云层，洒落了下来。
一个月后，文月霭的中短篇小说《写真残像》正式在《极彩色nova》连载，因为文笔优美、情节奇诡莫测，很快就受到众多读者的欢迎，同年，文月霭拿下了本届的新人赏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