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梅雨季（二）
麻生雅贵的家在东京港区的麻布，位于内设超商、酒吧、咖啡厅、宴会厅、健身房和游泳池等配置的高档公寓的顶层，四居室，带大露台，还有一个阁楼。
呜哇——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啊！站在家门口前，麻生雅贵脑内的小人正疯狂咆哮，怎么就把人给带回家了？！这就是所谓的被美色蒙蔽了头脑吗？
虽然他确实对这个谜一样的青年的来历和失忆的缘由有些好奇，但是就这么把人带回家也太轻浮了吧！就好像显得他有什么企图一样啊！
太糟糕了……真的是太糟糕了！
哪怕脑海中已经是一副风暴席卷的凌乱场面，麻生雅贵还是保持住了靠谱的成年人的形象。他打开门，从玄关的鞋柜中拿出一双拖鞋，做了个“请”的手势：“这里就是我家了，请进。”
“打扰了。”
看着青年的动作，麻生雅贵沉思，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悄悄观察对方的行为举止，发现这位失忆青年的仪态很好，显然拥有良好的家教，怎么想也不应该是个黑户。
“谢谢你。”青年忽然出声，打断了麻生雅贵的思绪。
“没什么。”麻生雅贵摆了摆手，说话间，他不小心又被青年的脸惊艳了一下，“……呃、咳咳、我先给你介绍一下我家吧。”
似乎是不太明白麻生雅贵为什么是这个反应，青年的眼中有些疑惑，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跟在了麻生雅贵的身后。
带着青年在自己家逛了一圈，给对方介绍完家里的功能分区，麻生雅贵一不再说话后，两人就陷入了沉默。
刚才还不觉得，现在一安静下来，麻生雅贵感觉呼吸之间都是尴尬的味道。
就在他准备说点什么缓解这个微妙的气氛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看到是来自文艺部的电话，他松了口气。
不得不说，这个电话拯救了他。
“不好意思，公司那边有点事，我需要去一趟，空的客卧你随意挑一间就好，我晚上回来给你带日用品。”说完，麻生雅贵拿上公文包和外套，就准备出门。
“晚上还会下雨，带把伞吧。”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麻生雅贵有些意外地回头，从之前的接触来看，青年不怎么爱说话，性格有些内向，没想到竟然会主动提醒他带伞。
从伞架上抽了把长柄雨伞，麻生雅贵冲着青年笑着点点头：“谢谢提醒，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或许是独居的时间太久了，听到这句话时麻生雅贵心中涌出了一股温暖的热意，啊，家里还有一个人的感觉，似乎并不坏。
出版社的工作其实很繁重，常常需要加班和出外勤，“恨不得借猫咪的爪子来帮忙”可以说是出版人最常说的话之一。
手上同时进行几个项目、进度还都不同的麻生雅贵当然也不是什么闲人，他的工作包括且不限于选题、写策划案、催稿、核稿、确认版面、约封设等等。
回到公司后，麻生雅贵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他今天打算早点回家，所以要把预定的事项都完成才行。
以前他是一个人，想怎么加班就怎么加班，就是住在公司都行，但是现在和以前不一样，现在他家里还有一个人，不知怎的，那个青年虽然没有表现出一丝不安，他却直觉不能放着那个人不管。
“麻生你回来得有点晚啊，怎么？新名老师对封面有其他的意见吗？”河原编辑随口问了一句。
“……不，忘带伞了，在路上找了个地方躲雨。”
看了眼麻生雅贵还带着水汽的头发和桌旁的长柄雨伞，河原编辑“……”了一下，这理由编的，看不起谁啊。
然后河原编辑的疑惑在看到自己这位同事竟然按时下班时达到了最高点：“不……等等！麻生你这就下班了？”
看着自己这位从进公司起每年都能拿到“优秀员工”的同事理所当然地点头走人，河原编辑陷入了沉思。
不对劲，麻生今天绝对有问题！难道是……那个？！河源编辑推了推鼻梁上不存在的眼镜，麻生白天出外勤时有了浪漫的邂逅，回来时带着的那把伞就是那位“浪漫的邂逅”送的，所以现在赶着下班是为了约会？！不会错，就是这个了！
逻辑自洽并自认为看透了真相的河原编辑神清气爽，再度投入到了工作中。
下班的时候，停了有一阵的雨居然又下了起来。
打开伞的时候，麻生雅贵想起出门时那个青年的提醒。
【晚上还会下雨，带把伞吧。】
还真被他说中了啊。麻生雅贵想，不过还没出梅，这也正常。
一手拎着购物袋，一手拿着沾满雨水的伞，麻生雅贵久违的对“回家”这件事有了期待感。
然而，打开家门后扑面而来的黑暗让他有些欢欣的心情迅速冷却了下来，还没等他多想，那个坐在落地窗前的身影像是在书店时那样，闯入了他的视野。
青年安静地坐在地上，眺望着窗外的雨景，在他的脚下，是笼罩在夜幕与雨雾中的东京，城市中的灯火在如雾的雨丝中显得模模糊糊的，有一种朦胧暧昧的美。
但也很孤独。
脚步顿了一下，麻生雅贵轻声说：“我回来了，怎么不开灯？”
说完，他按下开关，温暖的灯光立刻占满了整个客厅。
“欢迎回来。”白发青年转过头，他的声音轻柔还含着笑意。
要不是麻生雅贵刚才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他恐怕会怀疑自己刚才感觉到的萦绕在青年周围的寂寥是错觉。
不过，青年的这个表现更让麻生雅贵确认了了一些事情。虽然未曾当面表现出来，但对方的心情应该很不安吧，毕竟失忆了无处可去只能借住在他人的屋檐下，所以天黑了也只是去靠近窗外透进来那一点灯光，而不是主动开灯。
想到这里，麻生雅贵不自觉地对这个谜一样的青年产生了一些怜爱。
“我在超商买了几套衣服和一些日用品，先将就用吧，有时间了带你到商场挑选。啊对了，你还没吃饭吧，稍等一下，我买了些熟食。”
说着，他将买来的东西放在茶几上，分类拿出，无意间瞥到青年手边摆了好几本小说，除了最上面的，其他的都是他放在客厅准备看的小说，如今已经是翻阅过的状态。
想到青年在书店时对小说的沉迷，与在警局时表露出的对《渊之声》的喜欢，麻生雅贵问：“你很喜欢小说吗？”
“嗯。”青年回答，他的手指落在最上面那本《渊之声》上，“因为很有意思，一个个文字组成了或长或短的句子，这些句子又组合成了不同的故事，有的故事精妙绝伦，可以打动人心，有的故事味同嚼蜡。有一些作品只言片语就可以震撼心灵，而有一些，哪怕是长篇大论也只会让人昏昏欲睡。所以，我想看到更多，更多各种各样的小说。”
提到关于小说的话题，麻生雅贵立刻感觉到这个青年话都变多了，看来是真的很喜欢啊。
“之前在书店，我听到你说想写小说，介意说原因吗？”
“我没有过去的记忆，在短暂的不到半天的人生中，我对周围的所有一切都没有实感，”青年说出这话的时候很坦然，“但是，我被那本书的文字中蕴含的感情感染了，所以，也想要同样创造出能够触动别人的故事，至于更多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就是……有一种想写写看的感觉，这样吧。”
这段话没什么特别，但麻生雅贵莫名的有一种直觉，说不定这个人很有才能，写小说的才能。
“那就写吧，”他说，“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看稿。”
青年转头定定地看了麻生雅贵一会儿，说：“好啊，那就麻烦你了。”
“啊对了，”麻生雅贵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总不能在你想起自己的名字前一直没有称呼吧？”
“唔，说的也是呢。”
“自己取一个怎么样？”
麻生雅贵的提议让青年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想了一会儿后，青年很干脆地说：“我失忆了，想不出来。”
他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麻生雅贵，明明他没有笑，语气也很平淡，可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猫猫在撒娇一样。
被可爱到的麻生雅贵连忙转移了视线，看向窗外。
透明的玻璃上的水珠汇聚成水痕蜿蜒流下，雨势渐大，显然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麻生雅贵突然有了主意。
“那，就叫霭，文月霭，如何？”
因为在梅雨季节的七月相遇，所以以文月为姓氏。
霭的汉字带“雨”，含有在雨天相遇的意思，同时，霭还有云雾的意思，对麻生雅贵来说，这名青年来历就像是一团看不清的迷雾，而对青年本人，他的过去以及失去的记忆也如同迷雾。
“……好。”青年轻轻按了一下胸口，“那么，我以后就叫文月霭了。”
承认了这个名字后，他感觉到，原本如幽魂一般游离于世界之外，无处可去的他被接纳了，所见所闻都不再犹如雾里看花，充满了真实感。
“谢谢你，”文月霭展颜一笑，“masa。”
原本随着对话，麻生雅贵已经有些看习惯文月霭这张端丽典雅的脸了，结果这一笑让他直接破防。
麻生雅贵捂住脸，这实在是……
不不不，他要淡定！之后还要一起生活一段时间，看多了就会习惯的！他有些不确定地想，应该……吧。
等等？文月霭刚才叫自己什么？
“masa？”麻生雅贵重复道。
大多数人都是叫他的姓氏，关系亲密的人或是家里人会直接喊他“雅贵”，这个称呼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不可以这么叫你吗？”文月霭歪头。
“……”
麻生雅贵一秒倒戈：“……可以，太可以了。”
叫叫叫！你随便叫！想叫什么都行！
说真的，他真的能看习惯这张脸吗？此时此刻，麻生雅贵对自己产生了一点怀疑。
距离报警的那天已经过去了两周，这期间麻生雅贵也有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家族的力量去寻找文月霭的家人或是过去，但这个人就像是之前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一样，能找到的最早的痕迹就是他出现在了书店附近的监控中，再往前就没有了。
医院也去过了，经过精密的检查，文月霭的脑部并没有受过创伤，心理测试也一切正常，医生猜测他可能是受到过巨大的精神冲击，才导致了失忆。
家里有人认为把来历不明的人放在身边太危险了，提议让文月霭住到麻生家在东京的另一处住所，再找专人照顾，麻生雅贵否决了。
他现在正在兴头上呢。
实际上，家里多了一个人对麻生雅贵的生活还是有了些不小的影响。
原本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麻生雅贵会在公司加班到工作做完才回家，现在的话，如果不是有很紧急的工作或是特殊的事情，他都会按时下班回家，就算有没做完的工作他也会尽量带回家处理。
因为他发现，文月霭的生活技能简直低到令人发指，如果没人投喂或提醒，可以一整天光看书不吃饭。
不仅如此，如果放文月霭一个人出门简直就是灾难。不擅长坐电车已经到了就算不用换乘都会迷路的地步，最重要的是这人对自己的外貌根本就没有正确的认知，麻生雅贵简直不想回忆他为了接文月霭回家在涉谷站都经历了什么人间疾苦。
就算是这样，麻生雅贵也并不觉得文月霭麻烦，非要说的话，还挺有意思的。
而且，文月霭非常好养，他对生活的质量要求不高，只要有吃有穿有住就可以，至于吃什么穿什么住得怎么样他根本不在意。
不过，根据麻生雅贵的观察，文月霭应该是出自有着悠久历史的世家，虽然失忆了，其言行中透露出的风范，并不是什么小家族可以培养出来的。这一点与他全然不在乎生活质量的态度着实有些矛盾。
还有一点也让麻生雅贵觉得奇怪，文月霭对现代科技很陌生，像是电视、电脑、手机这类东西文月霭用起来很笨拙，就像是第一次接触似的。
在这个时代，难道还有完全不使用现代科技的的家族吗？就算再遵循古制也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吧。
越是相处，越是能发现文月霭身上重重的矛盾点。
对麻生雅贵来说，文月霭就像是一个万花筒，每一次看都能看到不同的一面。他就像是得到一个新玩具的孩子一样，对这位同居人充满了兴趣和探究欲。
当然，他终归是一个成熟的社会人，懂得礼貌也懂得克制，对文月霭的观察和试探都是不露痕迹的、小心翼翼的，不会引起反感的。
虽然心里想着文月霭的事情，麻生雅贵的工作效率却没有下降半分，今天的他依旧达到了准时下班的目标。
此时，正躺在沙发上看小说的文月霭合上书，金色的瞳孔闪闪发亮，快到下班时间了，今天麻生雅贵又会为探究他的过去做些什么呢？他的这位同居人，很有趣，他很喜欢。
拥有高于常人的道德与善心，却又不单纯软弱，知世故而不世故，对不同寻常的事有极大的兴趣，会受好奇心的驱使而行动，却又像是被什么牢牢约束着，绝不越雷池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