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粥
陈淑贞坐当晚的飞机往平城, 次日凌晨，赶到定福庄第五医院。
四楼，病房外闹哄哄, 聚集着一群又一群的人。
探视的。
慰问的。
采访的。
调查真相的。
孙跃然正和医生交涉, 因他接到杨淼的硬命令, 等夏凉病情稳定，二十四小时内必须转院去小欧康复私人诊所，禁止任何以探望为理由的接触。
人越来越多。
专为采集先进素材而来的融媒体记者, 吴先锋, 一路嗅着新闻的气息追到医院四楼, 就坐在走廊，等候采访夏凉的机会；
定福庄西里残联科员奉上级指示，连夜进驻医院，要求协助kl俱乐部人员办理相关医疗手续，切实保障残疾人权益；
赛事方经理人, 周琼，亲自带着工作人员前来慰问, 并希望陪同后续的康复过程，以弥补在赛前未落实情况的过失；
张明辰也来了，没有目的，跑腿帮忙。
网络舆论更加汹涌, 千万级的流量, 隔着千里万里, 猛烈地拍打病房。
【十七岁残疾少年因疲劳过度昏厥现场，电子竞技是元凶！】
【夜愿之殇：kl战舰的华丽外表之下是对选手无度的压榨！】
【kl战队传奇，夏凉，一个身残志坚的逐梦人！】
【震惊！破茧2015夏季赛揭幕之战, 竟然出现了这样的事！】
【选手昏倒的内幕：破茧赛事方组织无度，现场极度混乱！】
【轮椅上的他为何哭泣？——揭示kl俱乐部管理层漏洞】
半天内，舆论持续发酵，问责不断。
病房房门上的那扇方形的小窗，显得单薄而无力。
陈淑贞从病房出来，立即陷入漩涡。
“陈女士，请等一等。”
“作为夏凉的监护人……”
“自我介绍一下……”
“陈女士，我是……”
“够了！！！”
发丝凌乱的陈淑贞几乎失控。
张明辰挡开其余人，示意孙跃然在外面等，便扶着陈淑贞进休息室谈话。
一次性水杯盛了菊花茶。
清香渐渐抚平聒噪。
“陈阿姨，有什么话，您跟我说。”张明辰说，“前年冬天是我接夏凉到kl基地的，我会对他负责到底。”
陈淑贞指着门外，哭诉说：“小凉刚醒，话都说不清楚，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平时不见人影，怎么现在就都来慰问？只有小季，从出事到现在一直照顾小凉，眼睛都没合一下，这才叫真的关心……其他人，我看都是心怀不轨。”
张明辰说：“这件事牵涉面广，比较复杂，赛事方是希望把舆论往正面的方向去引导，尽量塑造夏凉的个人形象，不要影响到破茧作为体育项目的申请。”
孙跃然在窗口探了一下头。
张明辰看到，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俱乐部这边，是，肯定是有主要责任，但kl今年的形势大好，有冲击世界赛四强的可能，所以管理层还是希望能得到您的谅解。夏凉的一切医疗费用都不用您出的，而且呢，即使他后续无法再参加训练和比赛，kl依然会按月支付他工资，直到合同到期。”
陈淑贞说：“那为什么又急着让他转院？万一路上出事情怎么办？”
张明辰说：“夏凉的情况已经稳定，您不用太担心了，小欧康复的环境肯定也是更好的，关键在安静，不会像这里，随便来什么人都能打扰他。”
听到“安静”两个字，陈淑贞的情绪才稳定了些。
张明辰把话说到了点子上。
“我不是来闹的，张队。”陈淑贞说，“我其实什么都不懂，只有一句话，谁要是敢欺负小凉，我会豁出性命和他斗到底。”
“怎么会有人欺负夏凉呢。”张明辰说，“他那么好强，受了欺负，可能都不会告诉您，自己就打回去了。”
陈淑贞抿了一口菊花茶，说道：“让小凉自己决定要不要转院吧，毕竟，到了私人诊所，等于是被俱乐部封闭控制，未必好。”
张明辰说：“那不至于。”
这时，门外有人说话。
陈淑贞往窗外望，眼睛一亮。
“小季？这么快就回来啦？”
“阿姨。”季天拎着大包的日用品进来，对陈淑贞说，“小胖他，呃不是，夏凉他平时习惯用的东西，我从花西院子收拾过来。”
陈淑贞说：“他醒了。”
季天顿住，手里的塑料袋哗啦响。
陈淑贞笑了：“你快去看他，他见到你，肯定高兴。”
季天说：“诶，好。”
孙跃然靠着门框，说道：“夏凉妈妈，那我和季天一起去吧？”
陈淑贞说：“不行，除了小季，谁都不准靠近小凉。”
张明辰咳嗽一声，出门，把孙跃然扯走了。
医院门口，阳光炙烤水泥路面，空气中泛着透明的波浪。
张明辰拿出打火机，用手拢着，给孙跃然点上一支烟。
“出了这样的事，不管怎样，也应该先关心夏凉的病情，你怎么能……”张明辰说，“怎么能问都不问，就催着人家转院，那陈阿姨能同意吗？”
“这件事不简单。”孙跃然说，“那些记者，什么时候把npl当正经事报导过？怎么就夏凉的这件事，刨根问底，半天内搅出那么大的风浪。”
张明辰说：“你是说，有人想在幕后趁火打劫，诋毁kl？”
孙跃然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淼哥已经接到两个终止赞助的电话了，再闹，恐怕整个夏季赛都是水深火热。”
张明辰说：“我能想到的，有能力兴风作浪的，只有极光。”
孙跃然说：“一个小时之前，我的人查到了一些关系，不排除是极光。”
“如果是真的，恐怕就没那么容易结束。”张明辰说，“淼哥打算怎么办？你们有对策吗？”
“红眼病的人，可恶。”孙跃然弹了弹烟灰，“对夏凉的事情，我深感遗憾，但感情用事是管理层的大忌，必须解决问题才行。”
张明辰说：“我可以帮什么忙？”
孙跃然说：“稳住杭城融媒体那帮人，什么吴先锋，什么残联，别让他们跟着瞎起哄，npl的牌子要是砸了，夏凉的先进跟着泡汤。”
风过，树影摇晃。
“唉，原本周琼让我接待他们，还以为可以偷懒，现在看来不可能了。”张明辰说，“你跟我透个底，淼哥让夏凉转到小欧康复，到底为什么？”
孙跃然说：“舆论只能顺势引导，淼哥想借这次事件让整个社会看到，kl早已经告别网吧模式，步入产业链阶段了，当然，检讨是必须的，所以会先让夏凉出镜拍一段小视频，澄清事实真相。”
张明辰说：“真相？”
孙跃然说：“真相是，这次他上场，是自愿承担风险。”
张明辰说：“跃然。”
孙跃然说：“不要求情了，我没有一个字虚假，也没对不起谁。”
中午，病房里很安静。
隔壁床位有朋友来探望，但是隔着一层帘子，轻言轻语的让人听着很舒服。
吊瓶还有一半没打完，透明的水滴，一滴，一滴，落进输液管。
护士把心电监护仪撤走了，只是每隔一个小时进来测一次体温。
夏凉抬起左手，拔了下针头。
“嘶”
好痛。
他立即把针头戳回去。
这可是受过天赋的一双手，这双手代替了双脚，为他征服世界。
他舍不得乱动。
过几分钟，病床旁边的帘子划开。
一股米香飘来。
夏凉眨了眨眼睛，是季天。
季天把粥筒放在床头柜，人坐到床边，认真观察着夏凉：“小胖儿，醒啦。”
夏凉微微点头。
季天似乎不太相信，伸出手，揉了一下夏凉的头发。
“你……”夏凉几乎是出于习惯，右手抱住头，问道，“你不要训练吗？”
季天微笑，握拳在胸口，比出一个yeah
夏凉说：“怎么？”
季天说：“还好你没失忆，不然，我们就要用sweeeet认亲了。”
夏凉一怔，旋即也笑。
季天吱呀吱呀地把床板摇起来，往夏凉的胸前铺垫一层餐布，洗了手回来，打开粥筒，用勺子舀出些许。
夏凉渐渐地醒过来了。
“我喂你喝粥。”季天说。
“不用不用……”夏凉说，“我老妈过来照顾我了，你还是回花西院子吧，别耽误比赛。”
季天说：“这两天没比赛，我陪你。”
一勺粥就伸在夏凉的唇边。
季天抖了抖。
“喏，吃。”
夏凉叹口气，从季天手里夺过勺子，一口往嘴里塞。
玩笑归玩笑，自己有手，怎能叫别人喂？
粥居然是甜的。
“呼，呼，呼，好烫……”
却正这时，一阵恶心反胃的感觉袭来。
夏凉丢开勺子。
食道发颤。
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神经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吃太大口，会引起呕吐。
“呕”
他来不及推开季天，就当着季天的面，把刚吞的一小口粥吐在了餐布上。
“……”
夏凉难过极了。
心情瞬间又跌入谷底。
其实昨夜，外面种种恐怖的探问声，他隐隐约约已经听见了一些，可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听见，而是听不清却还要无尽地揣测。他预感到，因为这次发病，kl永远不会提他当首发，永远不会让他挑战健全人的王冠了。
此刻，他都还没问外面的情况，只想吃点东西，表示自己能恢复，都做不好。
“别紧张。”季天迅速抽出一张纸，擦过夏凉的唇，把津液揉进手里，“护士说，是要练习几次的，多吃几口，适应就好了。”
漱口，洗脸。
夏凉发呆的时候，季天把新的一次性餐布给他铺好。
“来，再来，加油。”季天说。
这回，夏凉有些赌气，不动了。
“我不想吃。”
他却没想到，季天居然就举着勺子，耐心地等。
一秒，三秒，十秒。
一分钟，两分钟。
三分钟。
“为什么？粥都凉了。”夏凉说。
季天的手举得太久，发颤了。
夏凉看着浓稠的粥汁从勺子边缘滴下。
季天笑说：“夜小胖，我曾与你上九天揽月，也愿陪你……吃一口凉粥。”
夏凉说：“才想起来，我们还没和好。”
季天说：“那就撕了。”
夏凉说：“什么撕了？”
季天说：“创可贴，你贴的，你撕，我不信你不吃。”
夏凉的目光落在季天右手手背。
季天说：“还记得吗？在寸design，我第一次留你，因为那时我太依赖你，在花西院子，我第一次放开你，因为我觉得自己可以面对过去了，可第二次我又留了你，因为我心疼得厉害，你还和我赌气……现在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
夏凉说：“你知道什么了？”
季天说：“自由就是自由。”
夏凉的眼中涌起泪水，指甲抠开胶带，一条，一条，一条，扯掉了季天的创可贴，露出那片带有红痕的倒三角纹身。
这次真的不同了。
他忽然觉得什么都经历过了，峡谷中的驰骋、舞台上的并肩、观众的尊重……他不再遗憾，不再失落，不再怀才不遇，也就有了追寻自我的勇气。
他不愿再恭顺谦卑地去揣摩kl管理层的态度。
还有什么事，能比吃下这一勺粥更难呢？
夏凉做好准备，终于张开嘴，含住勺子。
他尝到了。
是绿豆粥。
他认认真真吃掉了粥。
季天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傍晚，陈淑贞签字文件，办理了转院手续。夏凉在kl工作人员的护送下被抬进专车，一路从速来到小欧康复私人诊所的独立房间，远离了是非之地。
“妈，你让杨经理明天或者后天亲自来一次。”夏凉说，“一次就好。”
入夜时分，夏凉在季天的陪伴之下拿起手机，打开了拨号。
他并没有保存联系人，可是，当他按下1的时候，后面的数字随手拈来。
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记得这么牢。
【郭忱：189050828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