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草庐是中等门客的住处,修竹野篱,柴门半掩,隐隐有鸡鸣犬吠之声。
主卧和东厢都已经住满了人,只有西厢房还余下一张空床1,三个人共用一间卧房,九个人共用一个厅堂。异常拥挤。
据说,这还算好的。下等门客,八个人挤一间土坯房,睡大通铺。想住单间?那是上等门客才有的待遇。
方谧要“挪窝”,先去魏无知的住处拿他的行李。
事实上,他也没什么行李。就一套防护服,和几包草药——道医讲究形神兼治,光治病不行,还得让人恢复到最佳的精神状态。保守估计,栗腹至少需要再喝三天固本培元的方子。他们约定:方谧按时把汤药煎好,每天由大胡子阿家前来取药。
魏无知在书房,捧着一卷竹简发呆。他恰好坐在阳光和阴影的分界线处,绣纹深衣上一片光影斑驳。显得整个人越发清秀,还有一丝纯纯的呆萌。
“竹简拿反了。”
方谧提醒他。
魏无知这才回神,“先生,能不能别走?”
方谧摇头。哪怕他不擅长察言观色,也清晰地感知到——魏倩非常真诚,希望他留下。可惜,正如毛公所言,他来历不明,住在这里,可能会给魏倩带来困扰。要等信陵君亲自决定他的去留。
魏无知起身,腰间的玉环和玉玦轻轻碰撞,发出清泠悦耳的玉鸣声。他从书案上取来厚厚的一摞竹简,递给方谧:“这是《史籀篇》,先生学究天人,却不熟悉俗世的文字,看看这个,应该就知道了。”
故老相传,《史籀篇》是周宣王的太史籀创作的儿童启蒙课本。春秋战国,幼儿识字专用。
方谧接过竹简,整个人都是懵的,并且充分地感受到来自魏倩的沉甸甸的善意,竹简是真的沉,压手。
“多谢。魏倩,你还想学方术吗?”
“想学!”魏无知异常惊喜,行弟子礼:“先生终于肯教我了?”
方谧放下竹简,不紧不慢地提笔蘸墨,将化学元素周期表默写出来,“拿着,尽快记住。下次见面,背给我听。”他长年画符,笔势独特,布局优越美观,给元素表增添了一丝神秘气息。
“这是什么?巫咒?”
墨痕未干,魏无知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弄花了字迹。
“这是一切炼金术的法则。金银铜铁,都可以提炼。铸造一把像‘湛卢’、‘纯钧’那样的宝剑,也不是难事。”
方谧:不是我说,栗相国给的马蹄金,纯度太低。目测一下,含金量也就70左右。炼金一道——七成金青、八成金黄、九成金紫、十成金赤。
魏无知一脸崇拜:“先生好强。”
方谧伸出魔爪,把他的头发揉乱,故作严肃:“独门秘术,不要外传。”
魏无知正色道:“无知保证,这是先生和无知之间的秘密,谁问都不说。”
方谧用麻绳将《史籀篇》的竹简捆好,提在手上,回到草庐。
舍友都不在。
方谧找管事的领了被褥,看时间还早,他打听清楚集市的位置,直奔目标。
先前,方谧为栗腹解毒,赚得一镒黄金。找到邯郸集市,他先将黄金兑换成铜钱,定做了一只炼丹炉。又买来药箱、药杵等工具,外加一批药材。
邯郸的菜市,车马多,行人也多。街道不及时清扫,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子马粪、牛粪、驴粪,鱼腥、污水、烂菜叶混合的气味,堪比生化武器。
屠夫杀完猪,就蹲在井栏边洗刀、洗手。人打水,马喝水,也都在同一口井。井边污水、血水横流,一脚一个泥坑,卫生状况堪忧。
方谧打消了买菜的念头,再次返回药铺、店铺区。这边不售卖食材,相对干净一些,人也少得多。
药铺和酒肆之间,有一条死胡同,没什么行人。方谧艰难地背着三大包药材,走到墙根下,看没人注意这边,就将所有的物品都收入空间家园。然后,他再换一家药铺,继续买药。反复三次以后,药材的储备量已然十分惊人,够用很久。
天色尚早,方谧在古代集市的生活用品区闲逛,看什么都新鲜。
他被精巧的木头玩具吸引,和几个孩童一起,围在墨家弟子的小摊位前。貌似只有小孩子才爱玩这种会跳的木头蟾蜍,会飞的木头鸟。
方谧略微有点尴尬,可是,他也好想要。
他正难为情,后背上陡然被一只小手拍了一下。他愕然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小女孩,被母亲抱着,倚在母亲的肩头。这母女俩加在一起,高度就只到方谧的后背。看来是他个子高,把这对母女给挡住了,小女孩不乐意,直接拍他一掌。
方谧自觉地朝旁边让了让。
墨家弟子掩嘴偷笑,他长年做木工活,手上有很多细小的伤疤和冻疮。
方谧移开目光:还可以做点冻疮膏。
墨家弟子瞄他一眼,“少年郎,你是第一次来邯郸吧。这种小玩意儿,别的地方可没有。这是墨子亲传的手艺,天下仅此一家。”
他说着,拿起一只木头鸟做示范——拧紧机扩,鸟头朝天,一松手,木鸟直接一飞冲天。很快,又掉落下来。
方谧跃跃欲试,捡起木头鸟,学着墨家弟子的动作,像模像样地上紧机扩,放开手。
嗖地一下,木鸟飞窜出去,直直地撞在一个路人的胸口,又反弹出来,坠落在地上,小翅膀震了震。
“放肆!”
路人还没啃声,他的侍卫先拔剑在手,上前一步,挡在路人和方谧之间。
方谧优雅作揖:“对不住足下,不是有意的。”
那路人也拱手为礼,“无妨。玉铉,你先退下。”
“唯。”黑衣侍卫立即收剑,退到一边。
路人似笑非笑,目光在方谧的脸上游移了一瞬,弯腰捡起木头鸟,“少年郎,你几岁了,玩这个?”他六岁的时候,就不爱摆弄这类小玩意了。小摊位四周,也都是五六、七八岁的孩童,以及孩童的家长。
有些人表面上还活着,他已经社会性死亡。
方谧默念:悦纳自我。喜欢小孩的玩具,不丢人。
路人随手抛出什么东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跌落在小摊子上,还微微弹起,是铜钱。他将木头鸟塞在方谧的手上,“拿去,本公子送你的。好好保管,将来还能传给儿孙。记住,我叫赵偃。”他说完,朗笑着,扬长而去。
方谧追出几步:“等等,‘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送公子一样东西。”
赵偃不屑地挑眉:“少年郎,你有什么好东西,能入得了本公子的眼?”
瞧这话说的,真轻狂。不过,八成是实话。这年月,普通人不会自称“公子”,张口闭口“本公子”,还姓赵,估计是赵王的第三个儿子——公子偃。
方谧不卑不亢,笃定地说:“我观公子的面相,最近一定遇到了难事,正犹豫不决。送公子一卦,逢凶化吉,如何?”
公子偃狐疑:“你是当真看出本公子有心事,还是听说了什么传言?”
方谧还真听过一些蜚短流长,公子偃风评不佳,私生活比较放荡,喜欢和倡优鬼混。
他神色淡淡:“我只占卜。至于听不听,信不信,在于公子。”
公子偃来了兴致,请方谧登门,在静室中为他算卦。
方谧洗手、整理衣裳、焚香,摸出三枚铜钱,握在手中,神态很是虔诚:“天何言哉,叩之即应2……今有公子偃有事关心……望垂昭报。”
祝祷完毕,抛出铜钱。一共抛掷六次,六爻合成一卦。
“公子烦心的事,宜静不宜动,尤其忌讳出远门。只要躲过远行这一劫,贵不可言。”
府上的奴婢,大多低眉顺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公子偃放茶杯的声音稍微大一点,都能让送茶的小侍女抖三抖。
可见,公子偃的脾气不太好。
方谧粗略地解了卦,公子偃还想追问,他一本正经,抛出神棍的万能句式——“天机不可泄露。”
公子偃可能没有跟职业神棍打过交道,对这种颇有仪式感、也不缺乏神秘感的占卜方式肃然起敬,设宴款待方谧。
筵席还没开始,方谧在花厅中用茶。这种开阔式建筑,通常直接盖在花园里,方便赏花赏景。
落花满地,飞絮漫天。一个穿着白衣的小男孩吸引了方谧的注意力——这还是他头一回在战国见到一身白衣的贵族子弟。大约七八岁的样子,五官精致,没有瑕疵,只是神色太冰冷了一些。按照女娲造人的传说,他应该是女娲娘娘用手捏出来的精品,另外六个孩子,八成是女娲娘娘用树枝搅的。
白衣男孩看起来异常冷峻,浑身上下都写着——生人勿进。
他好像被孤立了,另外几个孩子抱团,一起欺负他。他非常能忍,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甚至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也完全没有要服软的迹象。恍如山巅上的冰雪,天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冷硬气势。
他这般骄矜倔强、不肯示弱的模样,引发了更过分的欺辱。
此刻,必须要吐槽一下赵国的方言。有时候,相邻的村子,村民的口音都不一样,甚至互相听不懂口语。
一开始,方谧听得一头雾水,只能通过肢体语言判断——白衣男孩和其他孩子之间,存在严重的矛盾,那几个孩子言语羞辱,动作挑衅。
很快,场面就发展成六个打一个。
方谧终于听懂了几个词,莫名尴尬——什么白衣男孩?人家叫公孙政,那一身白,是丧服!带头殴打公孙政的小男孩,唤作公孙嘉。
赵政原本一直非常隐忍,后来对方辱骂他的母亲赵姬,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这才打起来,被一群赵国的公子王孙按在地上,用脚踢。
国君的儿子尊称公子,公子的儿子尊称公孙。根据今天最新传来的消息:秦王驾崩,谥号秦昭襄王。安国君公子柱继位,安国君的儿子秦异人,正式成为秦国的公子。作为秦异人的儿子,赵政也被尊称一声“公孙政”。至于公孙嘉,其实是赵嘉,公子偃的嫡长子。
方谧:公孙政太惨了,委实看不下去。
儿童打架,下手根本没有分寸。拳打脚踢还不够。公孙嘉从鱼池边扣下来一块石头,对着公孙政的头,就砸下去。
方谧扬手,掷出茶托,打偏了石头。紧接着,他单手一撑花厅的矮墙,身子凌空跃起,翻墙而出,脚踏七星步,瞬间冲入乱斗现场,或托,或拽,将几个顽童分开。
他当年为什么要坚持早起,跟着老道士学武功?当然是为了锄强扶弱、打遍小学无敌手。然而,哥哥不让他打架。此时此刻,也算是实现了小学时代的中二梦想。
从某种角度来说,成长就是:你回头看当年的你,会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