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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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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这样喜欢我》by池芒/晋江文学城

    九月初。

    昨夜一场雷阵雨,把c市闷燥空气浇灌得不降反升,宛如盛夏。

    市区某片老破小一楼后院。

    “居然还没收拾好?”

    “得,女人就是麻烦。”

    围墙外,蝉鸣聒噪。

    少年不耐的声音伴着打火机的啪嗒声。

    “已经好了哦。”

    院子里,岑枳穿着一中夏季校服,背着小黄鸭双肩包站在门后,抬起手腕又看了一眼表,慢吞吞地说,“再等我,三分钟就好。”

    “收拾好了还不出来?什么毛病!”少年咬着烟,口齿不清地暴躁道,“操!这破小区怎么大早上就有蚊子?!”

    “行了星疏,”温和的中年男声,打断简星疏的抱怨,“还早。”

    岑枳翻着手里的“情绪卡”,机械地调节唇角弧度,复习人脸表情。

    她是前天下午3点45分到的c市。

    23天前,门外的中年男人——她生物学上的父亲,简清晖——突然出现在航空距离1171公里外的辽省s市,她养父母家。

    简清晖左脚踏进岑家的当时,是晚上10点14分。

    在他简短表明来意后,岑枳开始心慌、抗拒、坐立不安。

    因为十点半,是她每天该入睡的时间。

    但这个男人现在讲的事情,显然在一刻钟内结束不了。

    那天,三个大人站在玄关,小声寒暄了两句,到客厅餐桌落座。

    90式的老公寓,晕黄顶灯冒出滋滋电流。

    岑枳乖乖坐在八仙桌一侧,长睫在下眼窝垂敛出一片阴翳,听他们讨论起自己今后的去留。

    “枳枳的退养手续,麻烦两位尽快办一下。”简清晖温声淡笑,“岑先生欠的那笔高息借贷,我也会让助理按时给您打过来。”

    空气凝滞。

    岑枳盯着八仙桌上被放大的失真人影,掌心撑住桌面,慢腾腾站起来:“我该去睡觉了。”

    简清晖微愣。

    少女声线温软,语调却平得有些不自然,听不出情绪。

    岑枳按照惯例,走到岑景川和赵桑晚中间,翘起唇角,说了声“妈妈爸爸晚安”。再把小脑袋伸过去,让他们揉揉自己发顶。

    走完流程,岑枳转身,唇角抿直,进小卧室。

    简清晖在身后叫她小名,岑枳没理。

    她不喜欢她不喜欢的人叫她小名。

    今晚赵桑晚摸她脑袋的力气太小,指尖轻颤。岑景川揉她发顶的力气又太大,像是要把往后好多天的力气都提前花光。

    和平时不一样,她不太舒服。

    薄薄的卧室门板,隔绝不了客厅交谈。岑枳走到她的小书桌前。

    《阿斯伯格综合征完全指南》《高功能孤独症儿童养育指南》《故作正常》……

    一本本全家人都翻看过好多遍的书,按高低薄厚,整齐排在她的书架上。

    轻微强迫症,会因为程序改变而沮丧。对不确定的事情,很容易生出强烈的不安全感。

    难以解读别人的表情和动作,更别提眼神。听别人说话,只能理解字面意思。

    她四岁被领养那年,确诊阿斯伯格综合征。

    大多阿斯有的症状,她也有。

    她的一举一动,常像一部定点触发程序的机器。

    机器怎么能带情绪呢?机器只能在程序出错的时候中断一下执行而已。

    岑枳默然抬起手腕。

    22:29。

    都说阿斯是孤独症谱系障碍中的幸运儿,大多智商优异,只在社会交往方面存在障碍。

    那她就是幸运的吧。

    岑枳垂头鼓着腮帮子,闷闷地盯着表盘。

    ……

    表盘上的分针即将垂直,岑枳收好情绪卡,缓慢又熟练地,反手塞进书包侧面,拉好拉链。

    深深深呼吸——

    后院的破门板儿歘地一下被拉开,简星疏吓了一跳,一句“卧槽”震得烟灰都断了一截在手背上。

    烫得他又开始骂骂咧咧。

    聒噪得像只蝉。

    岑枳锁好院门,扫了眼两个男人唇角的弧度——这是阿斯最直观判断别人情绪的方式。

    “现在出发吗?”简清晖朝她笑了笑。

    岑枳没回答,双臂垂直身侧,朝他鞠了90度的一躬:“简先生早。”

    少女留着齐颌短发,刘海乖巧地垂在额前,瓷白皮肤在晨曦里晕开莹润。略带婴儿肥的古典鹅蛋脸,嵌着两颗乌粼粼的杏眼。

    可面无表情的,活像在给欺压了她十几年的领导做最后告别。

    简清晖没作声,简星疏却毫不客气地乐出声。被烟反呛了一口还不肯停,边笑边咳。

    小姑娘明明看着又乖又甜,说话做事却总叫人受内伤——岑枳前天晚上去过简家主宅,简星疏见识过。

    “住得还习惯吗?”三人往小区门口走,简清晖温声问她。

    岑枳盯着匀速的脚尖,硬邦邦地说:“不习惯,没有家里好。”

    阿斯很难说谎,和正常人相比,一个小小的谎言都能让他们极度焦虑。何况是这样没必要的事情。

    简星疏轻嗤了声。

    有了主宅的对比,当然知道好赖。他同父异母的便宜大哥,就把人扔这破地方,不怪人家耍性子。

    简清晖却清楚,岑枳说的是岑家。

    这也是岑家人特意提的要求。

    复刻一套他们在s市住的房子,尽可能让岑枳待在她熟悉的环境里生活。

    “时间有些紧,我已经尽量叫人布置过了。”简清晖解释。

    岑枳垂眼“唔”了声,没再说话。

    -

    c市第一私立高级中学,前身是市一中,几年前和另一所贵族学校合并。

    学校的资本和师资力量一样雄厚,也没迁址,只在原先一中基础上大手一挥。扩建完北校区后,校园宽敞得捉迷藏不作弊都找不见人。

    岑枳的小区,离一中步行十分钟。

    校门口气势磅礴的烫金题字,百米外就能看见。

    简星疏不耐烦地停下脚步,远远用下巴指了指:“进了校门往左拐就是你们北区,上知行楼,高二年级办公室,找高文山。”

    简清晖早走了,说他俩一个学校的,以后麻烦他多关照着点。

    把前妻生的亲女儿找回来交给小妈的儿子关照,这种行为搁宫斗剧里,简星疏都得认为便宜大哥要放大招了。

    可惜他和便宜大哥的爹——岑枳的亲爷爷,并不重视这个亲孙女。

    就算岑枳在他手里有个三长两短,简家也没人会给她哭丧。

    他耐着性子说完,小姑娘却无动于衷。

    看似俏生生地站着,眼睛也盯着校门口的方向,眼神却空洞又茫然。

    “你到底听没听见?”简星疏拧眉。

    “嗯。”岑枳好奇,“为什么你在南楼?”

    “南楼都是好学生!”南楼清华北大,北区非富即贵。

    简星疏吼完,漂亮的桃花眼不耐但心虚地睨着她。

    “哦,”岑枳转过脸盯着他鼻尖,抿起唇角,“谢谢小叔叔。”

    女孩子笑得又乖又软,左颊还有个小酒窝。语速慢腾腾的,像手打的粘糕,不会甜得太腻,又软软糯糯。

    简星疏身边没这一号的女生,愣是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

    “别以为对我笑两下我就会心软,”简星疏凶巴巴地哼了一声,“老子不吃这一套!”

    岑枳眨眨眼:“一下。”

    简星疏:“?”

    看着简星疏一脸的呆滞,岑枳关爱智障般好心肠:“我就对你笑了一下哦。”

    简星疏:“??”

    妈的!

    简星疏生平最逆反别人觉得他傻,开始借题发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刚压根没拿正眼瞧我!”

    莫名让他想起毕生死敌——贺知野那狗东西!

    仗着比他高两根横躺着的手指头,看他从来不用正眼!

    “我、”岑枳语塞,“我那是……”

    因为确诊得早,她从小就开始接受心理理论训练,应付一般的日常社交问题不大。

    可和人对视这件事,她训练到现在,也超不过三秒。还是得和很亲近的人。

    她也知道,不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不礼貌,可和人对视的那种感觉,比晚一分钟躺床上也好不了多少呀!

    看着她嗫嚅心虚的模样,简星疏格外上火:“在学校不许和我说话!不许和别人说你认识我!也不许叫我小叔叔!听见没有?!”

    岑枳想了想,点头:“听见了。”

    简星疏气顺了点,哼了声,抄兜往前走。

    知道岑枳去的是(14)班,简星疏犹豫要不要关照她一声,如果贺知野那狗和她说话,就当他在吠。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

    那狗东西出了名的性冷淡,看女人像看无机质。老高——(14)班班主任又是个老好人,不可能把岑枳安排和狗一块儿坐。

    没两步,简星疏听见背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倏地转头,凶神恶煞:“不许跟着我!”

    岑枳受惊似的顿在原地。

    很久,她盯着简星疏走远的背影小小“哦”了声,乖乖摇手道别,没再跟上去。

    -

    知行楼高二年级办公室。

    高文山教语文,说话语速和岑枳不相上下,人到中年头发却很茂盛,微微发福,是一看就很积德的那种长相。

    看着面前乖乖巧巧的小姑娘,高文山满心欢喜。

    按岑枳在原先学校的成绩,是可以去理科实验班的。但校长和他们几个老师说明了情况:这小姑娘和常规意义上的“好学生”不太一样。

    她做不到按时完成作业。

    因为雷打不动的作息习惯,就算作业没写完,她也必须要睡觉。因为手指头不太灵活,写字很慢,重复的抄写作业她也很少做。

    本来想抢人的(1)班班主任听完,一下子就犹豫了。

    他们班学生出了名的严格自律,就算成绩再好,这样的异类也很容易影响其他好学生的学习积极性。

    高文山一听,眼睛倏地发亮。

    这特殊体质,不是和他们班常年霸榜的贺知野一样吗?!

    “来来来我们班啊!”高文山难得激动,当即扒开围着校长的理科班老师们,嘿嘿一笑,“我们班同学也不怎么写作业。”

    “……”很光荣哈?

    ……

    高文山看了眼时间,站起来,要陪岑枳一块儿去教室认识新同学。

    还没走到办公室门口,走廊上就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唤:“老高救命——!那俩新来的又和我们班体委干起来了!”

    高文山隔着墙都听出是(9)班的学生。

    高二刚分文理,好些南楼北区的学生被打散重新分班。矛盾这就来了。

    (9)班班主任今早请了假,学生知道他俩关系好,平时有事也会来找他。

    岑枳安安静静站在高文山身后,听那个跑得吐舌头的男生给高文山形容激烈战况。

    高文山两难:“可我这……”

    “老师你去吧,”岑枳慢吞吞地说,“四楼最西边的教室,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男生一听,朝高文山身后看去。

    从没见过的大眼萌妹,但听(14)班那帮男生说过,他们班会有个转学生。

    “谢了啊妹妹!”男生笑着和她抱歉,“我们也不想麻烦老高,要是我们班也有野哥坐镇,谁他妈还敢乱来!”

    高文山只来得及说了声“你找空位先坐”,就被男生扯灌风麻袋似的拉跑了。

    岑枳眨眨眼,穿过横廊,朝楼上去。

    高二(14)班门口。

    教室里没有别班的早读声,零零散散的聊天声儿也不大。

    岑枳深深深呼吸,侧身一步,小螃蜞似的横踏进去。

    天生不好的平衡感,晃得背包里文具杂物叮呤咣啷一阵响。

    教室前排女同学画眼线的手一抖,后排交流阅片心得的男生瞬间消音。

    活像进来的是教导主任。

    48个座儿,就空了一个。46双眼睛齐刷刷盯向她。

    教室里全然陌生的气息,一张张从没见过的脸。

    岑枳僵硬滞顿。

    她抿紧唇,努力只在心中不停默念:找空位先坐。

    直直朝最后一排走去。

    看着少女锁定的方位,被人摁了暂停键似的空气重新躁动起来。

    “卧槽她上哪儿?”

    “这届高一的学妹这么猛?”

    “操!还是我爸爸魅力大!这就又来表白了?我的春天在哪里?!”

    听说这届高一新晋校花好看得直接能出道,应该就是这个了。

    一时起哄不断。

    岑枳摒弃杂音目标明确,在最后一排,倒数第二走廊趴着睡觉的男生课桌边停下。

    男孩子胳膊垫在额头下,露出一截冷白瘦削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指背微曲。血管在薄透的手背皮肤下,泛出青色。

    以往训练过的社交情境跟ppt似的,在她脑海里一片片滑过。

    直接打醒:不礼貌。

    轻声询问:这位同学沉睡得像吃了毒苹果的白雪公主,难度很大。

    戳戳他脑袋:初次碰面不适合肢体接触。

    ……

    岑枳这点犹豫在别人眼里看来,妥妥少女的羞涩。

    毕竟即将面对的是一朵高岭奇葩,多少还是有点紧张的嘛。

    “爸爸诶,醒醒。”

    白雪公主毫无反应。

    岑枳循着声音偏过脑袋。

    叫爸爸的是熟睡少年前桌,脑袋绿得像顶了一头蓝藻。

    见她看过去,蓝藻头格外卖力起来,拧着身子,边对着她说“妹妹你等等啊”,边拍了下白雪公主的肩:“阿野,有人找!”

    这一下大概拍松了白雪公主卡喉咙里的毒苹果,岑枳看见他抵在课桌面儿上的食指尖,几不可见地往里收了半毫。

    是那种所有反派都觉得主角已经死透了,扬长而去之后主角又在镜头特写下动了下手指的那种收法。

    “贺知野!”大概是久病床前无孝子,蓝藻头决定做个逆子,扒拉着他爸胳膊开始晃,“还他妈睡!挂牌接客了!……嗳卧、槽你、大爷的!”

    蓝藻头问候隔辈亲大爷的同时,椅子腿在瓷砖地面上刮出刺耳噪音。被他同桌一把拽住胳膊骂了句“傻逼”才没亲吻大地。

    隔壁两个男生拍着桌子无情嘲笑:“马嘉悦,这就是弑父的下场!”

    “滚滚滚!”蓝藻马嘉悦暴走完,还不忘给老父亲挽尊,“妹妹别怕哈,这狗东西绝对没有家暴倾向。”

    岑枳:“……?”

    唢呐配锣似的阵仗下,贺·白雪公主·蓝藻头的耳背老父·知野,终于慢腾腾地抬起他高贵的头颅。

    少年眉眼压着,干净利落的短发漆黑微乱。像是在缓神,谁也没看,眼神虚焦。

    却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冒着硬生生被人叫醒的躁意。

    “你好,请问这里是空位吗?”岑枳勒住背包带子,礼貌得像英语课本对话。

    “嗯?”少年困倦茫然得像跟不上大脑运转,下意识发出没睡醒的浓重鼻音。

    “……”岑枳眨眨眼,犹豫要不要重复。

    隔了得有好几秒,少年像是终于消化,耷拉着的眼皮子稍稍动了下,懒洋洋地抬眼看过来。

    那一刻,岑枳本能地想避开视线。

    却在紧要关头想起简星疏——因为不和他对视而“突然间的自我”。

    岑枳屏住呼吸,眼睫一瞬不眨:“这里是空位我就坐了。”

    说时,她看见男孩子漆黑的眼,迎上融进窗户的晨光微微眯了下。

    一双内勾外翘的狭长眼睛,很漂亮,眼底却看不出情绪——当然她也看不懂。

    1、2、3——整整三秒!

    长睫一垂,岑枳果断颤开目光,大口喘气。她憋得脸都热了。

    空气又像被人摁了暂停。

    连马嘉悦都忍不住想:这年头已经开始流行坐下来……再慢慢表白了?先婚后爱?

    气音似的一声轻嗤打破沉默。

    “行啊。”贺知野怠懒地往椅背里一靠,大长腿抻到课桌杠上,散漫扯了下唇,“你坐。”

    少年明明笑着,眉眼间却压着散不开的冷戾。

    马嘉悦心头一跳,在老父亲脸上看出明明白白的“你敢坐老子旁边试试”。刚想喊岑枳别莽,“妹”字才发出半个音,活像在喊“妈”,就听见岑枳说——

    “好哦。”

    然后拉开椅子。

    乖乖坐下。

    岑枳塞好书包,边掏第一节课的英语书,边长松了一口气。

    她新同桌,真是个好人。

    认识第一天,就这么热情又和善。

    笑眯眯地邀她入座。

    看着身边已然开始掏玉桂狗吸管杯的少女。

    贺知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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