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换命之术
屋中一时静默,她看没人接茬,缓缓抬眸。
从迈入门槛开始,隐隐感受到几道目光投到自己身上,碍于帷帽视线受阻,她只能看到离她稍近的卓评事——不晓得前一刻被什么给惊住,仍维持着满面的不可置信。
言知行道:“咳,别干站着,卓评事,给柳小姐搬条凳子过来。”
这一开口,柳扶微心头更是咯噔:搬凳子干嘛?连申辩的机会也不给,直接用刑?
好在卓然手快,在她开腔质问前挪来圆凳:“柳小姐,请。”
柳扶微没坐,目光游走半圈,最后落到左殊同身上:“左少卿要审直接审,不必诸多铺垫。”
其余两人均是一惊:这柳小姐忒大的胆子,敢这么同少卿说话。
“我非要审你。”左殊同看了她一眼,“可否先将帷帽摘下?”
“摘帽子做什么?看面相就能查真凶了?”她警惕道。
卓然原本觉得柳小姐通情达理,不知为何见了少卿却句句带刺,言知行道:“此案已初现端倪,我们相信柳小姐并非凶手,只是,要查出真凶,还需你配合……”
“什么结论?”就一会儿功夫,姓左的就把案子给破了?
隔着罩纱,卓然都能感觉到她周身散发着一种“你们该不会造了个冤假错案吧”的气息。
若非亲眼所见,他也无法相信,世上当真有人如此断案如神。
方才少卿不过是从证物箱挑了几样顾盼的贴身之物,就道:“天师观的手镯、狗牙镶嵌的戒指、桃木梳,个个倶有辟邪之意,足见她信奉此道。”
言知行奇道:“一个二八年华的姑娘,好端端辟什么邪?”
左殊同道:“出门尚且如此阵仗,入夜只怕更不会喜欢外人踏足自己寝居,连贴身丫鬟都未侍奉就寝,她能让符瑶陪她回房,此乃疑点一;百花阁案卷里,诸公子表示平日常与薛达同往,太师宴结束得早,薛达不去百花阁,却主动与符瑶、顾盼相邀喝酒,或有隐情。”
卓然一惊:“会不会,薛达与百花阁失踪案有关?”
左殊同未下定论,令人将薛达带上来。
起初薛达自是矢口否认,左少卿话不多问,直接下了板子,薛少爷没嗷几下就招了——原来顾盼因父亲常年在兵部侍郎这个位置不动如山,认定运势不好,知薛达喜好结交道士,托他介绍了一个号称道法高明的道长为顾家转运,没想到这道士真有两下子,不到一年时间,前任兵部尚书染了重疾,顾侍郎自然擢升成了尚书。
卓然简直匪夷所思:“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道术?”
言知行嗤之以鼻:“若真有,怕也只是害人的邪术。”
薛达招供出道士名字,待轮到符瑶,看薛达瘫在地上,继而被一连串下了钩子的问话击溃,很快梨花带雨的道出实情。
作为闺中蜜友,符瑶得知此法后也央着顾盼传授一二,学一学这“转运”的法门。哪料前脚离开顾府,后脚顾盼就死了。大理寺上门时,符瑶吓懵了——研习这等损阴德的邪术,传出去岂非名誉尽毁?是以,才不约而同地和薛达将锅统统甩到柳扶微身上。
柳扶微听到这里也傻了眼:“你是说,顾盼是她因修习邪术所以遭了反噬?”
“若是,还算好。”左殊同道。
“?”
左殊同拾起案上茶杯,步到她跟前,不等她“哎”一声,伸手摘下了她的帷帽。
帷帽之下,是一张明明不施粉黛、依旧明艳如梨花海棠般的容颜,左殊同被那双失措的眸光盯得一愣,目光下敛,低低道了句“失礼”,手指沾了茶杯里的水,往她脸上轻弹。
感到几滴冰凉溅到脸上,柳扶微退步:“左钰,你干什么?”
言、卓看她直呼左少卿的名讳倶是一惊,而下一刻更是惊上加悚,只因他们目光所及,那些滴在她脸上的水珠不仅逆流而上,凭空蒸发了。
柳扶微也感到不对,以手抚颊。
左殊同眉头紧蹙,道:“若受了换命之术,人周身气息往往也会发生变化……”
她没听懂:“不是说转运,怎么又成了换命了?”
“我已差人去打探顾盼的生辰八字,与你一致。”
言知行和卓然不约而同心道:少卿大人如何知晓柳小姐的八字?
柳扶微显然怔住,又听左殊同道:“顾盼的璎珞出现在你的门前,恐怕并非偶然,她若对你用了换命运术,那么她今夜身故,也许是因顶替了你。”
她顿觉一股凉意从脚蔓延到头:“什么叫顶替我?我怎么了?你、究竟在说什么啊……”
“简单地说,”左殊同道:“若非顾盼使用禁术与你换命,今日受此横祸的人,原不是她,而是你。”
这话,倘若是从一个酒馆的说书人口中出来,只怕得惹来哄堂大笑,要赶巧遇上较真的,多半还得撸袖子大骂扯淡。
但说话的是本朝大理寺少卿,此刻他眼中殊无笑意,屋中一时寂静无声。
柳扶微哑然片刻:“换命?你……倒不如说换头换脸呢。大理寺破不了案,也用不着往妖魔邪术上找说法。”
言知行听这话有些端不住了:“柳小姐,我们非是凭空猜测,而是在顾小姐房内发现了……”
左殊同递上一件物什:“这是你的香囊吧?”
柳扶微接过,蓦地一惊:香囊确实是她的,只是有回春日宴上丢了,边角的那个“柳”字还是她亲手绣的,掀开,里头掺着几缕发丝。
“换命术法,除了要找一个与自己生辰八字一致之人,还需对方的贴身之物,以及发丝、指甲一类,若是有皮囊或是鲜血,当然再好不过。”
柳扶微记起顾盼来薅自己头发的那次,又想到昨日,她似乎有意让那只黑翅鹞攻击自己……
敢情顾盼三番五次挑事,不是耍小姐脾气,是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处心积虑谋划的?
“你莫同我说笑了,不、不过就是两滴水,怎能算数?”柳扶微为求论证伸手去夺杯子,“准是天气太热的缘故!要不你再泼我试试……”
哪料手一沾上茶盏,茶水便如喷泉一般蹿上半空,左殊同闪避的快,倒溅了她满头满脸,更诡异的是那些水珠一碰到她就“嗞”一声,成了细细的白汽消散开来。
言知行和卓然见状,齐齐倒退两步,直把她当成一口行走的锅炉。
柳扶微:“……”
再荒谬的腔调也抵不过眼见为实。
她一时有点茫然,甚至都不敢再触摸自己的肌肤——生怕自己把自己给烫着了。
“乍然受此术法,体温、脉象有所变化是正常的……”他示意她坐下,微微弯下腰,伸手去搭她脉搏,“身上可还有其他不适之处?”
柳扶微坐到边上的圆凳上,后知后觉揉揉肩,踢踢脚,还好,除了恐慌吓出一身鸡皮疙瘩之外,没觉得有更多不妥。
“目前……还行。”她不乐意他靠太近,手一缩:“这个什么、换命之术,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你之前见过么?”
“曾在古籍中见过相关载录。”左殊同直起腰,重新把手背回身后去。
“说明白点,换的是什么,性命么?”
“单凭书籍所指,应不是性命,而是命数。人的命数不可说尽由天定,自有因果循环。顾盼以身试练邪术,诸多见不得人的法门,摧残人心不止,反噬更避无可避的,她随身携带辟邪之物,应该已不止遇过一次邪祟。若能以换命之术,将自己命格上的诸多罪过转嫁他人,自然可以化险为夷。”
柳扶微第一反应简直想把顾盼摁地上千刀万剐,又想起人家果真就是这么死的,不由呵呵两声:“你怎么断定这是换命?兴许、她只是单纯的诅咒我呢?”
虽说诅咒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左殊同:“我当然无法断言换命之术的真伪。但若只是简单的诅咒,她人既已死,诅咒理应消除……”
没说完,大家都听懂了——要真消除了,前一刻的离奇场面算怎么回事儿?
柳扶微凉了半截的心此时已透心凉,那厢卓然彻底回神:“顾盼的璎珞若是在被袭击时脱落的……怎么会掉落到柳府的?”
言知行判断:“恐怕是这术法会挪移二者周遭事物。”
卓然恍然大悟:“顾小姐使了换命的邪术,反倒将本来不属于自己的‘祸患’惹到自己身畔,怪不得她临死之前会说什么‘不是我,是柳扶微’,她的意思是说,你们要杀的人不是我?”
言知行“嘿”了一声:“先头讲过一轮了,你这神都飘到朱雀门了吧?”
卓然都替她紧张起来了:“不是,那就是说有人要害你啊柳小姐,你是得罪了什么人?”
柳扶微懵着摇首。
她一个游手好闲的闺秀,平日里不过就是吃吃喝喝赴个宴,哪能得罪什么人?
除了倒霉催的遇上了顾盼这厮……
左殊同问:“你提到‘扑翅声’,能否描述具体些?”
怎么形容呢?
“如同有一千只鸟儿疯狂煽动着翅膀,假使那不只是声音而是实质,便会如蝗灾蜱虫将一切淹没,把所有血肉之躯都啃个精光似的……”柳扶微试图形容更绘声绘色些,见卓然频频瞥向左殊同,她敏锐地问:“怎么,你们见过?”
“见是没见过,就是……”
言知行则讳莫如深地瞪过去,卓然登时噤声。
她原还没多想,看他们“眉来眼去”,不由联想起近来长安城盛传的那个流言。
据说上月初四,天生异变,一群黑鸦自南向北,宛如黑云压顶遮住了皇宫的上空,好巧不巧,正正盘桓于左殊同的头顶。左殊同当场拔出御赐之剑,将那一群乌鸦驱散开。是夜,国师宗影卜了一卦,称此异象乃是劫煞之象,应煞者正是左殊同。
柳扶微骤然起身,盯向左殊同:“劫煞星的说法是真的?不会我这次倒霉,也是你造成的吧?”
言知行正色道:“柳小姐,我们找你梳理案情,是希望尽快找到真凶,你不配合倒也罢,岂可对我们少卿出言不逊!”
柳扶微今夜差点交待了小命,哪里顾得上维持什么大家闺秀的“体统”?
“要是传言属实,指不定,这祸患就是你们少卿招来的。那还寻什么真凶?”
卓然气急:“柳小姐这话说的可愈发不讲理了。别说传言子虚乌有,即便有什么,那也是左少卿的事,与你有何干系?”
“与我何干系?”柳扶微拳头都攥起来了,“二位大人不妨自己问问你们家少卿。”
言知行与卓然齐齐转向左殊同。
诚然,两人早察觉出左少卿对柳小姐一反常态地迁就,隐隐猜到是旧识,只是少卿没说,也就不敢问。此番见她如此理直气壮,心下均暗暗揣测:莫非她是少卿的心上人?
果不其然,被指着鼻子骂“天煞孤星”的左少卿不见丝毫怒色,神情微妙的避开她的目光。
啥情况?少卿大人不仅是单相思,还被拿捏得死死的?
熟料下一刻,左殊同道:“我是扶微的兄长。”
言知行:“……”
卓然:“……”
“别,我可没有这种‘福分’。”柳扶微凉飕飕道:“只不过,左少卿对同僚隐瞒过去,会否不利于断案?”
左殊同眉头一拧:“过去的事,与本案无关。”
柳扶微:“不说出来怎么知道有没有关。”
“不是,打断一下。”言知行打断道:“柳小姐的父亲不是柳御史么?”
“对啊。你们一个姓左,一个姓柳,怎么就成了兄妹了呢?”卓然也瞠目,再一思忖,忽尔双掌一抚:“符小姐方才提到柳小姐的母亲改嫁,难道……”
左殊同微一颔首:“她嫁得是我的父亲,我也尊称她为母亲。”
柳扶微怄得唇色一白,真拿指尖怼向他鼻尖:“姓左的,谁给你这么大的脸了?要我说多少遍,她是我母亲,只是我一个人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