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盼头
二月初四过后，芙蓉等人便被叫到永和宫正殿伺候，三个人三个地方，乌雅馨瑶被分在了屋里和大宫女们在一处，芙蓉在茶水间跟着翠儿学习煮茶，张翠怡被分到了二等宫那处专门给德主子做针线。
“咱们倒是有缘。”翠儿圆圆的脸上总是带着喜庆的笑容，见了芙蓉便迎她进屋“我这儿但是不忙，只是得时刻有人盯着，主子不知那一会儿用水。不过有几个时辰是固定的，主子多在辰时起，咱们最迟卯时三刻就得起来烧水。然后就是一更的时候，主子要沐浴，冬日里三日一次，初夏一日一次，再往后午后也要用水洗漱，一直到处暑。”
翠儿说着，芙蓉一一记下，她暂时还分不到去送茶水的活计，那得是主子信得过的宫女才能做的事情，若只是负责烧水的话倒是极轻省的活计。
像她们这种初来乍到的宫女，在考察期没结束之前压根就近不了主子的身，平日里除了打打下手就是被大宫女指挥着做这做那，翠儿从九岁分入永和宫在茶水间呆了九年才被委以奉茶的活计，她手下的另外两个小宫女一个六安一个香片跟着她五年了还只是负责看炉子，选茶叶，洗茶具这样的小活。
可芙蓉心里明白，她是因着德妃那意味不明的用意才会被翠儿高看一眼安排这样轻省的工作，若是没成，自己也就是个普通的宫女儿罢了，再无这样好的待遇了。
好日子谁都想过。芙蓉看着炉火，炉膛里有宫女们烤的栗子，马上就要入春了，这是最后一波烤栗子了。“啪”地一声脆响，是炭火在炉膛里炸裂的声音。
芙蓉回了神，把烤好的栗子从炉膛里拔了出来：好日子谁都想过，就算宫里的条件再好可那里比得上在家里舒坦？能不能做皇子侍妾就像在河里海边采珠一样，一个采珠人一年采的珍珠里有几个够资格送进宫呢？
芙蓉拿起搁在一旁的绣棚，上面描着一对锦鲤，宋婉言二月二十八就出宫了，她的赶紧把这只荷包绣出来。
上次去寻她，还是借着探亲那日得了空闲，她好像什么都知道，对自己说了不少贴心话——
“送过红霞，你的手艺以后就别在露出来了。”宋婉言的眼睛里感谢莫名的情绪“日后你是要，要做——”
“这都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芙蓉急忙打断她“无论是论容貌还是论家世我哪里比得上她们？”
“你不明白。”宋婉言摇了摇头，笑容有些苦涩“之前德主子给四阿哥挑宫女的时候就……如今四阿哥那里只有一个李格格，可是她赶着福晋前头怀了胎，虽然咱们满人不讲究汉人的规矩，可乌拉那拉家脸上能好看？宫里成亲的阿哥都在拼嫡长子，四福晋心里能好受？”
芙蓉一头雾水“四阿哥已经有庶长子了？”
“若是庶长子那还了得？是个格格。”宋婉言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说给她听“你可知为何无人知晓那个格格是事情？”她苦笑不已“是德主子叫人瞒下来的，说小格格身体不好，等抓周的时候在办喜宴。我央这花嬷嬷偷偷去看过她，满月那日都只有几个奴才帮着庆祝——德主子不喜欢不规矩的。”
上辈子她不就是因为被李氏撺掇着在福晋前面生了孩子才被李氏逮着机会说她表里不一被四阿哥渐渐厌恶了吗？有被她借着自己先坏了规矩的由头赶脚着生了孩子——她倒是站稳了脚跟，可自己的孩子却无名无姓孤零零的埋在随便那个地方。
苦啊，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宫里活着……
宋婉言不想在重复曾经的错误，她要出宫，永永远远的离开宫廷，所以在得知自己再次被选为侍寝宫女后宋婉言毫不犹豫的把前世坑害过自己的于氏推荐了上去，让她去和李氏争锋——只是没想到于氏的心那么大，不想去伺候四阿哥，反而想当皇妃。虽然打从看出于氏的心思后她便远了她，被牵连也是情理之中，只要不再去侍候四阿哥，只要能让她出宫，她也就不在乎那些东西了。她是真的用心讨好德妃的，如今，也算是有了结果……
可是芙蓉不一样，她没害过自己，在内务府的时候还给自己过送治风寒的药。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帮过自己的忙……
宋婉言握着芙蓉的手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说来“听说李格格现在又有了身孕，我猜德主子是怕四阿哥被女人骗了移了心性才会不顾四福晋有孕想给四阿哥添人的。”
“如今四福晋快要临盆，等出了月子怕是……”
“那还要好久呢。”芙蓉说道“若是德主子让我去，那是我的福分，若是不用我，我能留这永和宫里当差，每个月的月钱不比在坤宁宫少。咱们往好处想，日子不就好过了吗？”
宋婉言一愣，眼里泛起了水光“你说的对，若我早知道这个道理该多好？”自从失去了孩子，她就陷入了自怨自艾，认为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活该，一味地伤痛，一味地自苦……
“好道理不在晚。”见宋婉言与她说贴心话，芙蓉也忍不住说了几句极亲近的话“我额娘常说，日子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人只要不为难自己，怎么都能过好日子。”她握住宋婉言的手“你如今就要出宫了，虽说是去嫁人，可只知道人家的家世，不知道人家的品行……别管怎样，咱们自己先宽心，管他们呢。”
“嗯！”宋婉言点点头“你说的我都记住了，到了二月二十八你可一定要来送我啊。等你……咱们再见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呢。”
“等你有了孩子，说不定还能进宫当嬷嬷呢？到时候我们不就又见面了？”
“羞不羞。”
二月二十八那日，德妃赏了两匹宫缎并一对红宝石银簪和二十两封银给宋婉言，这是她宫里第一个得了恩典出宫嫁人的宫女，德妃乐的给她做脸面。伊红霞和芙蓉去送她，芙蓉手里提着一只包袱将宋婉言送到宫门口两人依依惜别。芙蓉看着宋婉言看着上了自家的马车，耳边冷不丁的听见伊红霞含酸带刺的说道“宋姐姐得偿所愿，接下来就是妹妹你飞上枝头了。也就是我，只能在宫里草草一生。”
“什么飞上枝头？”芙蓉假装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一如既往的对伊红霞说道“红霞姐姐，咱们回去吧。”
“成，你就装傻吧。”伊红霞满不在乎的哼笑“等妹妹飞上枝头那天，可别忘了姐姐。”
“妹妹恐高，没有翅膀，也不会飞。”听她阴阳怪气怪憋气的，芙蓉也不伺候，嬉皮笑脸的说道“加踏实地的踩地上不好嘛？心里踏实，身上也松快。”
伊红霞气的脸上一红，芙蓉笑笑转身就走了。
“你给我等着！”她看着芙蓉的背影咬牙切齿，恨不得芙蓉现在就遭了报应。
这恨来的莫名其妙，但有些人就是这样，她们见不得旁人比自己过的好，自己落在泥地里就要拉着旁人也跌进去才开心！
芙蓉一路轻快的回了永和宫，翠儿正在指点今年新来的小宫女择茶，芙蓉看了看便问自己能不能跟着学学，翠儿欣然同意了。
等晚间回去休息，范嬷嬷问她“你跟着翠儿也快半个月了，可学到了什么？”
芙蓉抿了抿嘴，不知该不该讲。
“德主子喜欢白茶毛峰，九格格喜欢六安瓜片。”范嬷嬷看着她笑道“十四阿哥喜欢大红袍，四阿哥喜欢——”她故意吊着芙蓉，见芙蓉不急不躁坐着，手里的针线一错不错，摇了摇头“你这丫头，真是没意思。这么好的机会你就算不能去奉茶好歹也学着点啊。”
“猴魁两头尖，不散不翘不卷。铜丝条，螺旋形，浑身毛，花香果味，鲜爽生津。”芙蓉咬了咬嘴唇，缓缓吐露。
“好你个丫头，竟然藏着呢！”范嬷嬷一愣，拍手大笑“居然连嬷嬷我也该涮了。”
“才没有呢。”芙蓉放下针线，眉峰为颦“今儿送宋姐姐出宫了。”
“你也想出宫？”范嬷嬷看着她。
“我想额娘和阿玛了。”芙蓉红了眼睛“今天来接宋姐姐的有她阿玛额娘，还有兄弟。”
千言万语，被范嬷嬷化成一声叹息“嬷嬷给你说句贴心话，在宫里谁容易呢？倒不如去拼一拼搏一搏，那还能看到点子希望，不然真等你二十五了，额娘阿玛指不定哪天就不在了，兄弟多年不见，嫂子把持中馈，亲缘淡薄了，你是出宫还是不出宫？”
“这宫里有几个宋婉言那么好命的呢？”
这话说到了芙蓉心坎里，也说在了她的痛处，谁能保证这十年里她父母健在？她兄弟还会一心向着她？
范嬷嬷看着芙蓉出神的模样劝道“嬷嬷不是逼你做选择，是希望你能有个好下场，你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若是不能去伺候，下场又该如何呢？”
芙蓉一身白毛汗都激起了，范嬷嬷见她呆愣苍白模样急忙冲她脸上泼了杯冷茶将她唤醒。
“快回神！”
见芙蓉眼珠子动了，才急忙将她搂在怀里“好孩子，是嬷嬷不是，是嬷嬷的不是……”
芙蓉把脸埋在范嬷嬷怀里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心里默默劝说自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日子无论有多大的坎儿总要迈过去才能过好，她一个包衣奴才只有受着的份儿没有挑剔选择的份儿。
头一次，芙蓉心里有了当人上人的念头。
“我没事。”抹着眼泪，芙蓉轻轻离开范嬷嬷的怀抱“我知道嬷嬷是为了我好，我心里明白的。”
“你能这样想就好。”范嬷嬷松了口气“人往高处走才能有盼头。快去搽搽脸，昂。”
芙蓉点点头，去打了水洗脸，回来后范嬷嬷又教她化妆打扮的技俩，隔壁的张翠怡偷听半响什么也没听到，恨恨的捶墙“那老货一定藏私了！”
这个想法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想到芙蓉学到了她没学到的东西心里就像熬油似的。
能在宫里做到嬷嬷这个级别的，少说也有两把刷子，若是能被传授一二到了四阿哥那里她也能自信笼络了四阿哥的心。
若教范嬷嬷知道了她的心思，怕是会相当不屑鄙夷，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就盘算着笼络男人的心了，皇子阿哥是那么容易就被笼络的吗？能否得宠看的不是你的品性样貌而是皇子阿哥们的心情！
这三人中范嬷嬷最不看好的便是张翠怡，是张翠怡长的是漂亮，和金尊玉贵教养长大的乌雅馨瑶比起来样貌上是不差什么，可她吃亏就亏在不识字，一个没有内涵的空心美人即便能得宠也不过是一时之好，若是遇到贪花好色的，分分钟就是昨日黄花。再就是乌雅馨瑶，心思浅，什么想法都表现在脸上，诗书倒是很通，可就凭她和德妃的关系四福晋也不会让她进门——这世道上的表哥表妹多了去了，若都处在一块岂不是让嫡妻作难？四阿哥但凡对嫡妻敬重一份也不会同意。如此看来，还是芙蓉的几率最大，她只是生的年月大了些，翻了年不就十六了吗？长的又不差，脾气性格又温顺，是个实诚的好孩子又有几分胆识，日后只要不自己作死总会又好果子的。
范嬷嬷心里自然也有自己的盘算，她年纪大了，还能□□几回宫女？如今自然是捧能立住的，若是能得宠，她也能借东风再红火一把，到时候出宫给人家做教养嬷嬷挑高门大户的时候有几分底气。
打那以后，芙蓉更加用心的跟着范嬷嬷学了，范嬷嬷是个好师傅，用心也精心，两个人力往一处使效果自然也好，芙蓉改掉了走路塌肩低头的毛病，也改掉了举止不稳妥等一系列坏毛病。等到了三月二十六，四福晋生下四阿哥的长子时，芙蓉较之过往变了不少，那种变化说不上来是变了那里，但给人的感觉却有些不一样了。
“最多到五月份，德主子就会让四福晋来领人。”范嬷嬷一边看着芙蓉在屋里拉伸筋骨一边说道“你可要记住了，越是到这个档口，越要沉住气。唐僧取经还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呢，能被挑中只是第一步，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才能把心放一半下来。”
这个道理芙蓉怎么会不明白？宫里的大小主子们那个不盼着能有个一儿半女？有了孩子才是有了根基。
忍着拉筋的痛，任由汗水打湿了鬓角，芙蓉咬着牙，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