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芙蓉
天儿晴好，坤宁宫外的桂花浓郁飘香，西边下人房敞开的窗户迎着风儿兜了满室幽香甚是甜腻。
“芙蓉。”院子里有个嬷嬷冲着屋里喊道“在不在？这会儿忙吗？”
“花嬷嬷。”屋里走出一个十五六的姑娘，穿着宫女统一的青色宫装，两把头上缠着红绳只在边角簪了一朵小小的杏花绒花，耳朵上带着一对青翠的玉珠子耳坠和两对细小的银环“嬷嬷请进，外头日头大，我屋里煮了梅子桂花茶。”
“好丫头，知道嬷嬷我喜欢酸甜口的。”花嬷嬷亲昵的挽主那宫女的手笑吟吟的说道“走，咱们屋里说话。”
“嬷嬷请。”
“哎！”
喝了一盏梅子桂花茶，又吃了些点心，花嬷嬷才说道“好孩子，前些日子你是不是给宋婉言那丫头做了个根玫瑰样儿的绒花通草？”
“是啊。”芙蓉给花嬷嬷填了杯茶“嬷嬷喜欢？我去找杜姑姑换些……”
“不是不是。”花嬷嬷拍拍芙蓉的手说道“是咱们五格格瞧着喜欢，德主子要你去身边伺候。”
芙蓉一愣，笑道“嬷嬷可别调侃我，我可是要当真的。”
“若是没谱的事嬷嬷哪里会来寻你？”花嬷嬷笑道“赶紧收拾收拾，跟嬷嬷去拜见主子。”
“这……我这一摊活怎么办？”芙蓉犹豫不决，去宫里得宠的主子身边伺候是好事，可到底不如在清水衙门自在。她自在惯了，到了那里怕是会惹难麻烦。
“你还真是个实诚的。”花嬷嬷笑道“德主子既然调你去永和宫，自然是跟内务府通过气的，你尽管去跟嬷嬷我去就是了？”
芙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笑道“是我着相了，这就收拾东西跟嬷嬷过去。”自来只有主子不用你没有木奴才挑主子德道理。
她没什么东西好收拾，几件换洗的衣裳半旧不新，一瓶搽脸用的杏仁脂，头上带的首饰多是自己做的绒花通草，最金贵的也不过是一对银制的虾须镯子和两对耳坠，只一个小包袱便收拾好了。
花嬷嬷在一旁看着，虽是笑着却也腹诽坤宁宫‘穷酸’，但凡在那个大小主子身边伺候身边也不会只有这点儿体己。自从坤宁宫被皇上改成大婚祭祀用的场所里面侍候的宫女内监虽不会被克扣了例份却也鲜有人来，比四执库等地方好点，比有嫔妃的地方差多了……
“嬷嬷，我收拾好了。”芙蓉抱着东西说道“这屋我和金桂、丁香一起住着，是不是等她们回来说声？”
“已经给管事的姑姑说了，你只管跟我走就是了。”花嬷嬷说道“等去了德主子哪儿自有人接你进去，不用怕，德主子是在随和不过的人儿了。”
芙蓉笑了笑，一言不发的跟着花嬷嬷离开了坤宁宫。
花嬷嬷把她带到永和宫门口，一个穿水蓝色宫装越十七八的女孩儿正坐在哪儿和小内监说话，见了花嬷嬷不紧不慢的站了起来“嬷嬷回来了，这位就是芙蓉姑娘吧。”她眼神儿活泛，露着光，一寸不错的把芙蓉上下打量了一遍。
“姐姐好。”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芙蓉虽不知对方为什么这样打量她，却也不敢得罪，毕竟人生地不熟，她还想全须全尾的出宫呢。
“锦绣大姑娘看这怎么样？”花嬷嬷笑嘻嘻的看着锦绣“这旮旯角里出来的丫头可比不上您，打量完了就赶紧的让我们进去吧，主子还等着呢。”
锦绣哼了一声“瞧嬷嬷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旮旯角的？便是从乡下拐来的只要入了主子德眼照样是个金贵东西。”她看着低眉顺眼的芙蓉，暗暗咬牙，面上却不咸不淡“妹妹好福气，能从坤宁宫到了咱们主子这儿伺候……”
“锦绣大姑娘。”花嬷嬷不耐与她费口舌，拦在中间说道“时候不早了，一会儿还得安置人家住处呢。”
“哼。”她又哼了一声，慢悠悠的往旁边让了让。
进了门，花嬷嬷压低了声音说道“别理她，那丫头的心思浅的很，多大了还不是二等的宫女儿。”
芙蓉听见了就当没听见，叫花嬷嬷看着忍不住点头：德主子虽说这些年喜欢年轻活泼的丫头，可锦绣那样的却是真看不上眼。
穿过游花廊，一路寂静无声，门口的小宫女看见她们急忙摆手，一个未留头的悄无声息的跑过来悄声对花嬷嬷说道“嬷嬷先别进去，四阿哥福晋在里面陪主子说话呢。”
作死的丫头！花嬷嬷暗骂一句，明白锦绣为何堵在门口儿了，她抿着嘴道“多谢你提醒，我先去茶水间儿等着。你彩儿姐姐在不在？若是不忙让她来寻我。”
那小宫女脆生生的应了一声，花嬷嬷带着她进了茶水间等候。
守在茶水间的宫女见了花嬷嬷笑着迎上来“嬷嬷回来了，这位就是芙蓉姑娘了吧。”
“姐姐好。”芙蓉急忙与她见礼。
“姑娘坐吧，我叫翠儿，今年十七。”
“我叫芙蓉，今年十五。”
翠儿笑道“我还比你大，日后就叫我姐姐吧。”
“翠姐姐。”芙蓉笑着点头，忽听一阵珠链晃动的叮咚声，翠儿与她闻声而望，一个穿着石榴红并海棠纹衣裳的女子正从屋里出来，她小腹微隆，以显孕态，看上去有三四个月的模样。
“那是四福晋。”翠儿小声说道。
许是听见了，那女子回头看了她们一眼，芙蓉跟翠儿急忙请了万福礼，直到她走远了才起身。
“怎么样，四福晋漂亮不？”翠儿笑着问她。
“我没敢仔细看呢。”芙蓉笑了笑“远远看着只觉得气度不凡。”
“日后你俩有的是机会聊天。”花嬷嬷笑道“且帮我去通传一声，娘娘这会儿得空不？”
“嬷嬷且等会儿，我去问问娟儿姐姐。”翠儿离开不一会便回来了“主子让你们进去说话呢。”
芙蓉跟着花嬷嬷进了同和斋，迎面扑来一股暖香，屋里除了三两婢子看不见他人，只听一个青清脆的女声道“主子让你有近点儿。”
原是在屏风后。
芙蓉上前一步，等了半刻才听见走动的声音。
“多大了？”这声音是德妃的，温润优雅，甚是和蔼。
“回主子的话，奴才十五。”
“几月生的？”
“二十年九月初六的生辰。”
“你父亲是正白旗的分管协领？”
“是……”
芙蓉低着头小心回答德妃的问题，虽心里越发没底却不敢分心，生怕一个不好说错了什么话。
自己一个降罪事小，累及家人事大。
可问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是个好孩子，生的也端正。”德妃说道“带她下去吧，好好□□着。”
“是。”花嬷嬷带着她出了同和斋，直到了后院那三间抱厦里她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婉言，快出来看看是谁来了。”花嬷嬷站在院子里要和，屋里出来一个穿着蓝色旗装，两把头上簪着一对烧蓝的蝴蝶银钗，耳朵上带着黄玉耳坠，一双杏眼温润晶莹，把整个人都衬得精神漂亮。
“芙蓉！”宋婉言笑着迎上来“嬷嬷快请进。我把西边的屋子收拾出来了，让红霞搬了过去，芙蓉，以后咱们一起住。”
“好啊。”芙蓉笑着应了，一起进了屋里。宋婉言住在这排抱厦的第二个屋子里，里面布置的甚是清爽，桌岸上摆着一只插了月季花的白瓷瓶，东西两张塌，一张挂着浅蓝色的帐子，另一张只有一层薄薄的褥子。
花嬷嬷叮嘱了她们几句便回去了，宋婉言帮着她收拾床榻“……红霞那小蹄子不厚道，今早上搬屋子亏我帮她收拾，结果一床褥子也不留，咱们先收拾别的，下午我带你去领新褥子，再领两床好被子。”
“你快谢歇歇吧，我自己来就好。”芙蓉将自己的物件拿出来一一放好“我初来乍到，不只娘娘这里的规矩，你给我讲讲呗？”
“娘娘不是个苛责的主子，平日里待咱们也厚道。”宋婉言顿了顿说道“我在这里做些针线上的活计，偶尔跑个腿给福晋、五格格送东西。”
“真好，我就不知道娘娘会安排我什么活儿了。”芙蓉眉宇间有些忧虑“总不能只做些绒花什么的……还是有份扎实的活干着才安心。”
宋婉言看着她心有不忍，却不能透出半分心思只笑着说“这有什么，你以前在四执库不是学过刺绣吗？我去给嬷嬷说，以后咱俩一起做针线。”
“谢谢婉言姐。”芙蓉笑了起来“你真好，我进宫都五年了，也只有姐姐你记着我。”
宋婉言不自然的笑了笑，岔开话题道“你的胰子呢？我这儿有娘娘赏赐的牛乳胰子，分妹妹一半。”
“谢谢姐姐。”芙蓉笑的灿烂“我给姐姐做支桃花通草吧。”
“好啊，妹妹的手艺精湛，我带出去好多人问我是从那里买的呢。”
宫中不许宫女带金银首饰，一是怕金银锐利伤人，二是怕宫人偷渡宫中宫外之物，三是要杜绝奢靡，以史为鉴，更要杜绝宫女媚上的可能。虽说近年宫里的规矩送了些，宫女头上能带点儿首饰，但金玉之物绝不可能，便是被赏了金银物件也是不能用的，如此一来到叫芙蓉做的通草绒花的了宫女们的喜爱。
也正是因为有这个手艺，她无论是在四执库还是在坤宁宫都不会被宫女内监欺负。
人人都有爱美之心，只宫里规矩严苛，可便是投机取巧又怎样？若是能得天颜便什么都能舍得。
这样的人芙蓉不知见过几次了，但好几次都被四执库的冬姑姑拦下了，等她去了坤宁宫，知道她有这份手艺的人少了，她也学会怎么辨人了。
至于宋婉言，她只能说是位好姐姐，当初她刚进宫的时候没少照顾她，不然也不会做了那么多通草绒花送给她。
只是打从三年前她来了这永和宫便不怎么出来，许多事情便都不晓得了。
收拾完东西，宋婉言带着她去领了新的铺盖，晌午后又有小宫女送来了做通草绒花的物什并两匹素娟给她，转告了主子娘娘要见识见识她手艺的信而便又离开了。晚上送膳食的小内监案例送来了三菜一汤，还都温热着，酱豆腐、素火腿，豆芽炒肉，汤是大锅里熬出来的小米粥，浓稠香甜，比她在坤宁宫用的还好。
“辛苦你跑一趟。”宋婉言笑着对那小内监说道“这是牛乳糕，午间蒸出来的，拿回去吃。”
“多谢姐姐。”那小内监也不客气，收好点心嘴撇了撇东边道“那边点了红烧排骨哩。”
“管她做甚。”宋婉言摇摇头“叫她知道了还不又的磋磨你一通。”
“不就多跑两趟腿，有本事不吃就是了！”小内监一副浑然不惧的模样，脚下却一溜烟儿的跑了。
芙蓉看在眼里，有些不明白了。
宫女也能点菜不成？
宋婉言看出她的疑惑道“她和咱们不一样呢，你别管她，日后遇见了仅管绕着道儿走便是。”
芙蓉笑了笑，点头应下，虽然好奇但并不多问，这宫里头最怕的就是知道多了但也怕知道少了……两人热热闹闹的用了一顿饭，又说了会子话便安寝了。第二日一早，因这没安排给她什么活计芙蓉按着在坤宁宫的时辰早起一刻，洗漱完后就开始制作通草绒花。
“你就是林佳氏？”
这声音来的突然，芙蓉，每个防备手一抖一根绒丝落在了上面。
“是。”她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着窗外头戴青玉簪子，耳朵上挂着葫芦玉耳坠子的女人猜测她是谁。
“我叫林佳芙蓉，不知姐姐……”
“也不过如此。”她把芙蓉上下打量了一番，眼里藏不住的嫉妒和恶意让芙蓉忍不住皱眉，还未等她说什么宋婉言便道“既然不过如此你就别立在那儿打扰人家做活计了。不是人人都像你一般。”
“像我什么！？”这话是戳到了她的痛处，那女人的脸色瞬间就起了温怒。
“像你这样得娘娘的喜欢。”宋婉言才不怕她，笑着说完便关上了窗子。
隐约的，芙蓉好像知道她为什么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