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笼中(一)
好痛……
全身都好痛……
当犄莉西的意识逐渐回到自己的体内,她被一股剧痛撕扯着,高挂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按道理来说,她不应该有这种想法。犄莉西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初还是犄角的时候,并没有想法与意识之类的东西,更无法感知到疼痛。
她曾静静地躺在转生塔顶,而现在,只不过是交换了一个场所。犄莉西任由着思绪放空,在空无一物的世界中漂流。
“现在我会在哪里呢?……是好好地被安在魔王的头上,还是……被整块敲碎,融进了他的身体里?”
无论是哪一种,犄莉西都厌恶至极,反感得想吐。
后背被硌得发痛,像睡在满是玻璃渣的刺骨冰面上。犄莉西皱紧眉,想翻一个身头,但却不小心碰到了某个物体,滚烫而又炙热……
是什么?
她迫切地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动弹不得。一股再熟悉不过的热流近在身侧,越过咫尺距离,泼洒在她裸露的背后。犄莉西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腿脚,她该不会是……
被那个魔王“环抱”住了吧?
脑子昏沉,意识迷糊,犄莉西头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但这怎么可能?在朦朦胧胧之中,她听见有人在自己身后施施然说道着:
“你醒了?”
“现在还是深夜,再睡一会儿吧。”
开什么玩笑?她快要痛得背过气去了,怎么可能还睡得着。皲裂的唇角张开一道罅隙,犄莉西哼出一声冷笑:“你这是在干什么?你还不如……直接让我死了……你不就是想把自己的力量收回去吗?何必……再这样多此一举地折磨我?”
难道……折磨我,会让你感到快乐?犄莉西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这番话说全,但意思显然已经到了。浅浅的热流开始凝固,停滞不前。
“犄莉西,我无意让你痛苦。”
她一个激灵:……嗯?等一下,我不记得自己有向魔王报过姓名啊,他怎么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的?
“但只有这样,你才会永远属于我。”
这说的是什么鬼话。不可一世的狂妄魔王,语气还是那样自大。如果犄莉西的手现在使得上力气,那她一定要把他拽起来,恶狠狠地揪住那只尖耳朵往里面大吼:“去你的!我不属于你,你才‘属于’我!”
再说一遍……犄莉西,再说一遍。
这是正确无误的答案,毋庸置疑。
说……“我属于你”。
可犄莉西已经累了。管他今天死还是明天死的,她现在就要好好闭上眼睛,睡上一觉。
窗外的满月照在她的身上,犄莉西光洁的背上布满了可怖的伤痕,密密麻麻,像是被什么猛兽张开獠牙,狠狠啃食过一样。
被恶徒洗劫过的野蔷薇花丛如今只剩下几束枯枝败叶,它们扭曲着茎上的刺,交叠着,纠缠在一起。花落的声音喋喋不休,叫嚣着饿与渴。
[第一天:犄莉西躺在摇篮上。]
[状态:疼痛,疲惫,昏睡,意识不清。]
[偶尔会吐出几句呓语,但并不是什么好话,而且大部分【只和死去的魔王有关】。注意:重点标记的这一小部分的内容相当糟糕,在记录的第六天要全部擦除。]
“啪嗒”——
一本厚日记的第一页,记录了这个房间的所见所闻。犄莉西醒后,梦魇管理人会作为“临时记录官”将她的一切详实记录下来,一一汇报给“那位大人”。
偏偏还要隔一周汇报一次,人还没有完全清醒,这么频繁汇报真的好吗?!唉,算了算了。反正他是自愿的,也抱怨不了什么。长达百余年的假期与孤独终于结束了,现在……他可有得忙活的了。
“那位大人呢?”路加走在狭长而漆黑的廊道上,就差叫对面的人“滚开”了。
魔渊城中所有的走廊都十分宽敞开阔,因为在这里生活与工作的魔物们会时不时地发生许多摩擦,战斗之类的事情更是难以避免,道路宽敞些对彼此都方便。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具人性化的设计,“那位大人”在这方面有着出乎意料的仁慈。
但偏偏这条道路上,只能容纳一人通过。
“哎哟,笑死我了!你还在这里傻乎乎地履行任务记日记呢?”对面的魔人捂着嘴“噗嗤”一笑,她笑得太大声,锯齿一样的尖牙全部露了出来。
“全魔渊的魔都不会像你一样,乖巧地捧着本子写日记。嗯……就算是人类,人家可从五岁开始就不写那种东西了哟科科科科!”
这个讨厌的“芙”!
路加一个激动,又掐断了一根新钢笔:“滚开啊!难道你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吗?!”
“真是奇怪,先主动和我搭话的魔难道不是你吗?”芙保持着那一抹能气死人的微笑,将他的去路完全堵死。“你找那位大人是要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路加指了指身后,他刚刚才从那个房间里出来,“当然是告诉他,犄莉西已经醒了这一个事情啊。”
“啊!你干嘛打我?!”还好路加挡得快,不然,真会被芙一个劈头盖脸给打懵圈。“真是个蠢货!这种事情还用得着你说?大人他早就来过了。”
“噢,我再好心多告诉你一件事情吧。”芙将自己胸前的高马尾发梢撩至身后,“在你进去十分钟前,大人他就已经出来了哦。”
什么?!
路加颤颤巍巍地捂住嘴:大人他,居然为了一个犄莉西,沦落到要和我抢饭碗的地步?这个工作,真的是……太值了!
“他愿意亲自来,那这岂不是说明……我的工作非常重要咯?”路加炫耀地拍了拍那本日记本,还不忘拂去上面沾染的“墙影灰”。
芙压根懒得理他:“不知道你在得意些什么,是因为无知么?站在大人的角度,他巴不得你快点死。”
“麻烦你搞清楚自己的位置,他并不是因为你、我、或者整个魔渊才留在这里的好么?”
这只会反驳的女魔头!
路加赶紧呛了回去:“切——!谁才是那个昂头挺胸、真正得意到不行的人啊?”
“你在这个地方也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魔,我可以,你照样也可以!”
和其他地方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构筑在暗影上,而消耗的,也自然也是暗影的力量。影的魔力耗费殆尽,就会变成灰烬落下来。而魔人死后的灰,又会通过“那位大人”,再次成为魔渊中的新生力量。
在人类帝国中,这被成为“生死轮回”,可魔渊中的魔,他们只会认生,不会认死。死了就是死了,一了百了,没有什么轮回一说。
路加:“懒得和你多说废话,快点让开!”
“哦,你要去哪里?”芙识趣地放路加过去。但作为同一小队的同事,她认为自己还是有必要适当关心一下他。
“收起你那副关心。”路加从芙的身侧直直地穿过,“每当你露出这种表情或问出这种话的时候,我都觉得你会在我今晚的晚餐里下毒药。”
“大人。”
路加推门走了进来。
“虽然知道您不需要,但我还是来了。”
这间房间空无一物,当然,人也是。
他不在?路加习惯性地看向左边。他知道房间最左面墙上有用魔法隐藏起来的暗道,暗道的尽头有一个里间,那位大人似乎更习惯待在那里。那个房间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即便是梦魇管理人也是如此。
“你来这里干什么?”
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了路加的思绪。他左顾右盼,发现这道声音并不来源于此处。虽然早就学会了去习惯这样一惊一乍的生活,但他还是轻叹出一口气。
整座魔渊,乃至最底部的城都是大人创造出来的,只要他想,他的声音可以传遍每一处角落。
“来报告,大人。”路加扶正自己颈前那歪歪扭扭的小领结。“犄莉西已经醒了,但……芙说您之前已经去过。我想,剩下的事情应该就不需要我再多说了。”
“……”
“为什么不用?”
路加一愣:“诶?可是大人,这个时间差只有十分钟啊。”只有十分钟也要报告吗?他弱弱地打开日记本,做好了随时合上的准备。
“嗯。”
“她在我离开的那短短十分钟里,估计会说到一些与‘魔王’有关的事情。”
那是犄莉西最后的记忆,也是最让她痛苦的记忆。她一定以为自己早已死去,而这种感受会像一把剔骨钝刀,缓慢地,割向她的脊。
“感受”只是其一,但这其中更重要的一点原因是:他附加在她身上的“折磨”。
他还记得犄莉西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她说自己不屑于被爱,而只能被征服。想到这,偌大的屋子里传来“嘎吱”一声,他缓慢向后,沉入黑雾一样的椅背中。
“她感到痛苦……”
“可我的复仇,还远没有成功。”
第二次醒来后,犄莉西确信:自己从魔王的手中存活了下来。而再次醒来后,她能看到的东西就更多了。
意识逐渐回拢,犄莉西蜷缩着身体抱着头,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自己身上的累累伤痕。
那或许不能被称之为伤痕,因为它根本不痛,反而还有一些痒。红色印子有深有浅,不像腥红的血色,反而更贴近唇色。
如果只有致命的一两处还说得过去,但……犄莉西的手绕至身后:连这种地方也有,就很难说得过去了吧?“我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伸出手,发现这张床很小,小的可怜。
周围是一圈“囚魔用”的赤色围栏,唯一的出口是一扇小门,门上有三把大锁。要是打算从这种摆在明面上的“唯一出口”出去,那她可能一辈子也出不去了。
但犄莉西摸索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什么裂隙之类的东西。她气愤地一拳砸上围栏,没有发出巨响,杆子纹丝不动。
就连那小小的杆子都在嘲笑她的软弱无力,连床都下不去,这种事情就有些可笑了吧?
“唰唰唰”——
嗯?这是什么声音?
犄莉西抬起头向上看。
[清醒后,精神状况不太稳定。但已经可以冷静思考并做出合理判断。]
[有少许过激举动,但并没有对大人设置下的防御装置造成任何损害。]
“如果你对这种情况感到困惑,也请不要问我,因为——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路加笑了笑:今天的记录也完成的很顺利,完美。
虽然身为梦魇管理人的路加喜欢“破坏规则”和“不循规蹈矩”,但在身兼记录官一职的时候,还是收敛一点为好。
路加向外走去:“那位大人说了,当你能成功下床的时候,他才会亲自出现在你的面前。”
“否则,就一直待在床上醒来和睡去吧。睡多一点,对你的身体恢复也有好处。”
犄莉西:“你说什么?”
开什么玩笑?!这说的是哪门子人魔不如的鬼话!周围没有东西可以砸,她只好愤怒地拍了拍那三个明晃晃的大锁。见目的已经达到,路加歪嘴一笑,他不急不缓地补充道:“顺带一提,大人他非常喜欢你睡着时的模样。”
“因为那时的你最乖巧,也最无害。”
“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能接近你,拥抱你,然后……去爱你。”
这是路加不小心偷看了那位大人的一个噩梦后,偶然得知的事情。
梦会映照出人心底最深处的“欲望”,同时,也是最不可能实现的“奢望”。从那个时候,他就在好奇:犄莉西到底是怎么紧紧抓住那位大人的心的?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只能算是稍微有点印象,真要细想起来,犄莉西会坦坦荡荡地说“自己完全不记得这一号人物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不知怎的,她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明明就是近在昨日的事情,居然很多都不记得了。
“嚯,你把大人忘记了?”
路加走到门口的脚步一顿。
“恭喜你,你‘死定’了。”
如果犄莉西的头上有一盏萤火组成的聚光灯,那他简直要为这极具戏剧性的一幕起立鼓掌了。“我们刚刚所有的对话他都能听到,你不妨猜猜看,当他听到你说的这番话时,会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
“我为什么要去猜这种东西?”犄莉西偏过头。与其思考这种东西,还不如多想想自己该怎么逃出去。
她灿金色的琉璃眼珠轻巧一转:“你说自己是记录官,那……你对这里知道多少?”
犄莉西需要“情报”,越多越好。
“嗯……这很难说,不过,应该是‘差不多该知道的都知道’的程度?”
路加在这里呆了很多年。因为他懒得和别人起争执,别人也不会主动找上他的麻烦。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存在感太低。
哪个魔会记得自己昨晚做的一场噩梦?就算真的会记得,那前晚的肯定也会忘记。
“你尽管问吧,我知无不言。”路加微微欠身,他昨天难得理正的领结,因为这一动作又歪掉了。“哦,我必须要补充一句:不必因为这而对我起疑心。”
“为你解答,其实也在大人交代的任务范围内。”
什么意思?犄莉西皱了皱眉:“也就是说,他不怕我逃出去是吗?”
“是的。”路加点了点头。
“因为,你不可能逃出去。”
虽然有些过分悲观,但这个期限可能是“永远”。路加知道自己说的话都会被“那人”收入耳中,他干脆说半句,藏半句,免得到时候被找麻烦。
那个怪人是这么说的?犄莉西这个易燃易炸的脾气被气得都没力气生气了。
好啊……那就试试吧,看看到底他说的话是错误的,还是自己会很快逃出去?是不是没有区别?没有就对了。
她还真就不信邪了。
犄莉西在目送路加离开后,开始了新一轮的摸索。
很快,她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小块碎片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你可以选择抵抗或死亡,这一次,我不会拦你。
一看就是故意放在这里的,这太奇怪了。
碎片在她的手中熠熠闪光,这应该可以用来撬锁?管他呢,说说不如试试,试过了就知道了。
十分钟后。
“不过既然想让我逃出去,为啥要给我这么一个难撬锁的鬼东西?”碎片再次从犄莉西的手中脱落出去,“我说,这难道是什么恶趣味吗?”
【不……不是。】
我会在这里静静地看着,看着你像只羔羊跳入狼口。天性与本能会将我带到你的面前,越是想方设法逃离,就越是会让人紧追不舍。
埃洛伊歪头靠上自己的手,他觉得自己八成是“疯魔”了。
“路加,你是不是漏了什么其他的事情没有告诉我?”他将关闭许久的系统再次打开,在启用〈地图〉功能的时候,发现欧罗巴大陆上的人类帝国已经大打出手。
当初,为了一心一意对抗那个“断角魔王”,埃洛伊没有对剩下的魔器出手。这导致他们仍旧在外流窜。也不知道这些“小动静”,是不是他们的做的手脚。
“啊……的确是这样。”路加为了偷懒想着蒙混过去,可惜,还是没能逃过埃洛伊的眼睛,“自法界十席崩坏成三股势力之后,他们之间就‘第一席位的最终归属’问题一直在产生激烈的争执。”
“而真正的第一席‘大贤者’,据说还在寻找失踪勇者与同伴的旅途上,下落不明。”
“而帝国中有人对法界十席积怨已久,当然,还有一些黑魔法协会的狂热信徒。游荡魔器想搅个浑水,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但我会按照您的吩咐,对他们的行踪进行密切关注,请不用担心。”
【系统:因您,即“勇者”,做出了与系统提示相违背的决定,因此世界才陷入一片混乱。希望您在这之后好好完成系统分配的攻略任务,不要再——】
那一长串红字还没有说完,埃洛伊就迅速关闭系统,掐断了与它的联系。
“闭嘴。”
“我已经……不是什么勇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