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空之眼（七）
魔王被当成罪人抓进人类皇宫，这在整个欧罗巴大陆上都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吧？
犄莉西在被押往皇宫的路上，就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事情发展到现在，她已经开始严重怀疑“魔生”了:“对了，你有一个好奇的事情。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我要来天空教堂拿水凝宝珠的？”
“你是打算用拿来掩饰自己硬抢的行为吗？”西奥多尔早在神像后看得一清二楚。“昨天，我听到了你与大祭司的对话。”
“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的人可不多，难不成，你在为大公爵卖命？”西奥多尔托起犄莉西的下颌，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不爽，“能让你这种人甘心为大公爵卖命，这似乎是皇室的失误呢。”
犄莉西拍掉他的手:“那是谁？”她压根就不认识什么大公爵，而且……“你不是都看到了我做的事情了吗？装什么？”
会魔法的人类魔法师可以看见黑暗空间，当然，他也应该能看见悬在自己颈侧的那柄魔剑，就堪堪停在两指距离。只要再靠近些，它就能轻易捅穿他的喉咙。“我认为，让你继续活着是我的失误，你觉得呢？”犄莉西反问西奥多尔，脸上的表情根本看不出来她是被压制住的那一方。
“不，你需要我。”西奥多尔直接抓上那柄魔剑，他的五指被刃割破，鲜血让漆黑的剑陡增了一分妖冶，“明明最后可以直接走掉，但你不还是因为大祭司而留下来了么？”犄莉西看见那双天蓝色眼睛里结满了寒霜，此刻直视他的人，都会被眼中降下的暴雪冻伤。
“我知道，你在大祭司的身上迫切寻找着什么，又或者是在渴求着什么——”
“我并不在乎那是什么东西。”西奥多尔的左眼开始由蓝转黑，他的眼下横生出一排三角形的倒刺，与长而卷翘的下睫交错布开，看起来既美丽又诡异，“我只是偶尔会感到好奇，就像……被“邪恶”深深吸引一样。”
犄莉西的金瞳微眯，她知道这种人在欧罗巴大陆上该被称作什么。
“看来，你是黑魔法师。”
黑魔法在人类中属于被禁止使用的禁术，而黑魔法师则会被他们唾弃、驱逐。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们无法直接将暗元素转化为储存在体内的魔力，因此需要通过某种媒介。欧罗巴大陆上第一位黑魔法师用自己孩子的血作为媒介成功后，这个传统就被延续了下来。
虽然用动物血，用魔物血或者人血所达到的效果相同，但这一形同夺人性命的行为，已经固化了人类对黑魔法师的认知。他们自然而然地将“死亡”与黑魔法师联系起来。
而事实上，暗黑力量不能为人类转化是有原因的。
因为它在使用的过程中，的确会摧毁“意志的一部分”。使用次数越多，这种效果就越明显。比如，诚实之人变得谎话连篇，善良之人变得冷酷无情，无私之人变得自私自利等等……
“所以，你只是被吸引而感到好奇？”犄莉西对西奥多尔说的话半个字都不信，“勉强作为半个同类，我以为你起码会对我实诚些。”
西奥多尔:“……”他倏地笑了，笑声轻快得像一口冬日冷气，“我的确撒过很多谎，对姐姐，对老师，对朋友……太多了根本数不清。但在你面前，我从没说过半句假话。”
与西奥多尔对坐时，会让犄莉西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像在看一个不定的摆钟，它的摆针可以在任何时刻停下，而你不能操纵，更不能猜测它会在哪里停下。
她确信，某件失落的魔器曾带给她类似的感受。
“啰里吧嗦的，你就直接告诉我:你想要些什么就行。”犄莉西厌烦地偏开头，不能回异世者旅店吃饭更是让她烦上加烦。自打塑体变成人形以来，她还没有吃上过一顿好饭呢。
这日子过得，简直比流浪汉还惨!
“我想要帮你。”西奥多尔撩起一缕火红的发尾放至唇间，“看你体内的邪恶会壮大成什么样子，这一点就足够作为我的回报了。”
犄莉西露出一丝微妙的表情:“帮我？你在开玩笑吗，修炼黑魔法的库斯国大皇子。”
“我的姐姐，也就是库斯国女皇，她喜欢大祭司喜欢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但是她的脾气不好，性格暴躁，独占欲也强。”西奥多尔没有撒手，他像是在上下抚摸只红狐狸一样地玩着犄莉西卷曲的发尾。
“……所以？”犄莉西抬眸，示意自己有在认真听他说话。
“这件事情后，她会大发雷霆地把你关进地牢，然后像藏宝贝一样，将大祭司和那份订婚信物藏起来，一直藏到订婚。到时，除非你把皇宫整个掀翻，不然你是找不到她的。”
犄莉西:“……”
的确，她已经确认了那水凝宝珠不是魔器的真核，而现在，她的注意力已经全转移到了大祭司身上。如果女皇真将大祭司藏起来，那可就不好办了。
“呼——你说服我了。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打算怎么帮我？”她三言两语直入主题，没半刻喘息。
西奥多尔微微一笑，他恢复成以前的样子，黑色的眼珠慢慢褪为原本的天蓝色:“我会将你说成大公爵的手下，以“对皇室族亲不敬”的名义亲手将你关入地牢，假意处死。同时，提议她们尽快择日进行订婚仪式。”
“以姐姐的性格，估计过不了两天就会尽快举行。订婚仪式会在天空教堂里进行，那里是全天候开放的，到时肯定人多杂乱，你偷偷摸摸混进去也没人会察觉。”
犄莉西:“……呵。”她默默攥紧拳头，“大公爵（人类）的手下、对皇室族亲（人类）不敬还要（人类）处死（魔王）……”
条条都让她难以忍受，这个人还真是懂得怎么让魔犯恶心啊。
〈达拉卡集市–异世者旅馆〉
自从犄莉西说自己出去后，乔恩就几天都没再看到她。
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床铺上望着窗外发呆，希望自己能再看到那个身着黑衣的小身影。“你难过什么？魔王的诞生是整个欧罗巴大陆的不幸，她要是突然死在道上那才叫好呢。”饱餐一顿后，佩姆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他埋下头，继续趴在窗沿上睡觉。
“不……犄莉西她不能死。”乔恩将头靠上双膝，攥紧双爪，任由着吞噬落日的昏暗余晖将他吞没。虽然她很冷漠，也很不近人情，但犄莉西闯进来的那天，是他快要病死的一天。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他活着的证明，就是他继续存活的希望。
“如果我足够强大，就能保护好她了……”
听到这话，佩姆差点没被自己打呼的鼻涕泡给呛到:“她可是魔王诶，魔王哪会需要你的保护……与其想着怎么保护她，不如多想着怎么保护自己吧，傻子。”
乔恩摇了摇头:不是他不想保护好自己，而是……保护好犄莉西才算是保护了自己。
而当他日复一日地在达拉卡集市上徘徊时，某天，突然听见了疯传小道消息的巷市里传来了犄莉西的死讯。有人说她因触怒了女皇而被处死，有人说她染指了不该碰的魔法禁书被斩首，众说纷纭，但乔恩心里清楚:她是不会被人类杀死的。
即便如此，他的心脏还是在那一刻猛然骤停。
乔恩仰头望向天空，那阴沉的黑云和无故滴落的雨水像是从他的身体里跑出来的，主道上的行人都躲着雨赶回家了，只有他还驻足在原地，感受着这自天而降的偌大悲伤。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西奥多尔站在牢门外朝里看。
虽然面前的门是牢门，但它用纯铜的铸就，门上还刻着复杂的皇家花纹，把手还是皇室象征的西部狮头颅。被杀死的这几天，犄莉西就住在皇家地牢里最深处，同时也是最豪华的那间。
这里的东西一应俱全，不仅三餐全包，而且每天都会有仆人送来新的洗净的衣物，床铺和沙发上都铺有一层厚厚的西部狮皮毛，用的还是最细密柔软的侧腹毛。这可比睡在异世者旅店的那张木板床要舒服得多了。犄莉西趴在床上，半眯着眼说道:“我都不想听。”
“女皇的订婚礼什么时候能举行？”犄莉西随时都能用「操纵空间」的「空间移动」从这个破地牢里出去，她没这么做，纯粹是因为时机还没有成熟。
“快了，就在明天。”西奥多尔将钥匙顺着牢门的缝隙抛给犄莉西，“但坏消息是:天空教堂周围已经被人布好了魔法监测道具，因为前段时间“异世人失踪事件”在库斯国主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届时，所有在主城生活的异世者都会去参观女皇与大祭司的婚礼，估计调查者是想保护好他们的安全吧。”
“我对异世者不感兴趣。”犄莉西来到这里，纯粹是感知到了失落魔器的异动，她要收回属于魔王的力量，变强，直到能够与勇者相抗。
西奥多尔:她难道不知道异世者是对魔人来说就是最大的威胁么？尤其是其中的最强者，被称为“勇者”的那个男人，说不定他也会在场。
看来，她是只一心瞄准自己所盯中的猎物，但不会注意到周围环境变化的捕食者……这种魔纵使强大，可最后，也只会是捕捉到蝉的“幸运螳螂”而已。
“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既然你认为没有坏消息，那就是好事。”
犄莉西捡起钥匙，发现钥匙背后贴着一张纸片，上面写道“祝你好运”。很快，她将那钥匙连同纸片一起捏成了粉末。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她可不愿意要这多余的好意。
第二天，女皇的婚礼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雨。
犄莉西不知道在雨中走了多久，直到她的兜帽被雨水打湿，与湿漉的发丝搅和在一起，天空教堂的钟鼓在雨声中发出阵阵长吟，她才惊觉自己已经来到了目的地。可就这样走进去也会显得非常奇怪，犄莉西看见教堂的顶部有一扇花格天窗，她顺着雕塑往上，跃过石柱，翻身跳了进去。
不巧，天窗被人从里面反锁住了。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犄莉西默默抬起拳头。
“砰”——!
玻璃的迸裂声正好与教堂内喧天的四声礼炮一起响起，没人发现一位不速之客偷偷溜了进来。犄莉西进来时发现自己踩在一根细木上。本该空无一物的教堂顶部，居然有一层用细木搭建的简约版空中楼阁。
它们看着易断易折，但上面堆放了许多块方形石料，这都没能把它们压弯分毫。估计是搭建教堂的时候多出来的材料，木匠们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准备，但又没地方放，而魔法师则出手帮了他们一小下。
犄莉西踩着像蜘蛛网一样的细木来到婚礼现场上方，女皇和大祭司就在教堂正中央交换订婚信物，婚礼已经过去了一半。
座下的人中，西奥多尔在最前方，维持着优雅的笑容为自己的姐姐捧花。而乔恩和佩姆在中间偏后的位置，犄莉西看见他的眼中时不时闪烁过一道愤怒精光。最古怪的是，那个之前自己不小心撞到的男人也在场，他在最后面，背靠着大门，低着头，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这排场还真是热闹啊……”越往前，细木越窄，犄莉西像走钢丝一样地来到大祭司头顶上方。突然，她听见了一丝低语。
“快……快把水凝宝珠给她……”
这道声音既不来自大祭司，也不来自于教堂中的人，而是从外面，非常遥远但又极其近的地方传来。
犄莉西看向窗外，她惊讶地发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已经停了，确切地说，它们全都像按下暂停键一样停滞在半空中，然后，开始倒着流回天空。
从天而降的瓢泼大雨居然向天上倒流而去。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犄莉西从未在记录天灾的书上见过这种异象。
“等等……”她将视线重新转向下方，“我知道了。”
教堂内，大祭司带上水凝灵珠的项链后开始低声啜泣，大家都猜测她一定是为自己能嫁给女皇而深受感动。
可很快，他们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大祭司本该被泪浸湿的眼眶一只眼泪汪汪，一只则干如沙漠。她用一张脸露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的表情。然后，大祭司的嘴角动了动，左瓣唇在说着“我爱你”，右瓣唇却在说着“我恨你”。
教堂的地板开始剧烈地震动，像只伏地巨兽站起身来抖了抖它的脊背。埃洛伊知道有一种庞大的地系魔物可以造成这种破坏，可它只生活在欧罗巴大陆的北部，而至于地震，欧罗巴大陆西部从来没发生过。
“这不是地震!埃洛伊，你快看天空!「追迹」面板显示，那里的妖精数值正在持续暴增!”
倒流的雨水将建筑的砖瓦掀断，由边边角角开始逐渐崩解，所有低矮的建筑最先一步遭殃，紧接着，高一点的教堂也无法辛免于难。烂泥砂石混杂着灰尘簌簌下落，用魔法制造的坚固的屋摇摇欲坠。
“有人……不，有什么东西借着这场暴雨，在天上汲取着库斯国国内的水元素，将其转化为庞大的魔力!”
暴雨……水元素……水凝宝珠……
这三者绝对有所联系，埃洛伊反应过来后迅速挤开人群向前:“迪比都你去外面展开魔法结界挡住那股魔力，我去前面找大祭司，快!”
“知道!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而等埃洛伊费劲力气赶到教堂前时，却看到了令他难以置信的一幕。
“我说怎么感受不到真核的气息呢……原来你居然把真核分成了两份。”
犄莉西从教堂顶一跃而下，径直来到了大祭司的身前。“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一份在水凝宝珠上，而另一份则在大祭司的一只眼珠上，而两份力量在近距离下可以自由转移。”这曾成功让她误以为自己的判断失误了。
“而能成功的关键……就在大祭司你的身上。”那串项链上的真核气息非常强烈，但在大祭司身上就形同于没有，犄莉西始终没搞明白，她到底是通过何种方式去掩藏自己的。
她伸出手，大祭司的眼珠中央突然形成了一股螺旋状的涡流，涡流内，一个小人跪坐在漆黑一片的空间里大哭不止:“我不喜欢女皇啊，我怎么会喜欢她呢？”
“我只不过是在那个暴戾的前皇面前说了几句好话，让女皇保住了一条命而已。但那……根本算不上是喜欢啊！”
可小人的身后很快又蹦出来了一个小人，而那个小人居然是一个男人:“女皇是库斯国最美丽最强大的人，谁会不喜欢她呢？她就是我的爱豆，我的偶像!”这应该是从异世带过来的新型词，“爱豆”和“偶像”犄莉西一个词都没听懂。
男人的身后，是一大片乌泱泱的人潮，他们聚集在一起齐声朝坐在地上的小人说道:“仔细回想起那股悸动的感觉，不用怀疑，你就是喜欢女皇的。”当他们的声量完全盖过她时，她渐渐叫喊出与他们一样的话语。
这是……“同化”。
犄莉西皱了皱眉，魔王遗失的魔器当中的确有这么一种，它可以蛊惑人心、颠倒是非，同化他人，做到以虚假代替真实的“七谎”。但它是“对人特制魔器”，魔王制造其所用到的魔王之力，就相当于身上掉下的一块皮屑。
“七谎”最多只能蛊惑十个人，但大祭司的身体里分明有数十个人啊。
“难道，不会吧……”犄莉西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从那黑色的涡流中挣脱出来了。“七谎，你把这数十个异世者的身体与意识全部解体，缝合安到了大祭司的身上吗？”
她眼前站着的是一具破碎的身体，与被七谎所操控着的无数个破碎的灵魂。仅剩一半的真核再次被分割，气息完美地掩藏其中。
不过，犄莉西现在再细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七谎的真核已经在订婚仪式的最后合二为一，顺着倒流的雨水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可那些异世者与大祭司的泪水却无法止歇，因为他们的灵魂将永远不再完整。
他利用一国女皇对大祭司执着的爱，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卑鄙无耻，但非常有效。
“呵呵呵呵——难道你生气了吗？魔王……哦不，应该称你为“魔王的一部分”才对。”七谎感受到源源不断的力量涌入体内。他笑得更开心了。
他早就受够了魔王对自己的不公，因此才会最先愤而出离。四件魔器中只有它最弱小，这不公平。现在，它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魔王面前与她叫板了。更何况，犄莉西还是一个“不完整魔王”，这就更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没有。”犄莉西回。
“说实话，你做的相当完美。这种做法，就算是我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发现端倪。”犄莉西笑了笑，“但，这和我要把你给干掉有关系吗？你不会还等着我表扬你吧？”
七谎:“你这种不完整的废物魔王还想着要干掉我？我看，被吃掉的那个人应该是你才对吧!”
他现在改变想法了。他不仅要利用水凝宝珠把库斯国的水元素全部吸干，还要把魔王的那一部分力量一起纳入囊中!
“我还以为你已经发现了呢……”犄莉西叹了口气，“你难道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比如……你的力量已经开始越来越弱了。”
“你的确聪明。可惜，我在探测水凝宝珠时，故意将自己的一份魔王之力留在了里面。”犄莉西伸出手，她的指尖正驱使着那丝力量在库斯国阴沉的云端之上游走，她无意间准备的后手竟然在这个时候起了作用。
“库斯国的天空，是时候换一种颜色了。”
犄莉西将松开的手慢慢收紧。一个圆形的漆黑孔洞突兀出现在了天空正中。
“遭了——!”
七谎一惊，他的本体正是库斯国上空的那片蔚蓝天空。它向四周疯狂奔逃，企图通过流云遮掩，风的逸散来躲开犄莉西的进攻。可一切的一切，都无法逃脱那如黑洞般被撕裂的“暗黑空间”的掌控。
那天，库斯国的国民只要一抬起头，就能看到天空被一个幽深漆黑的巨大圆洞吸入其中，那可怖的景象，像极了一只从上往下凝视着他们的黑色眼球。
后来，这件事情通过来往库斯国的商队逐渐流传开来，他们都认为:
库斯国的上空有一只「天空之眼」。从今往后，它将默默守护着这一个实力弱小但又坚韧顽强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