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粥饭
胡半山,三元及第,是天下读书人心中楷模。
可惜去岁因“病”致仕,闭门谢客,少有人再听闻他的消息。如今忽忽然见了他,众学子皆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徐然颤抖着嗓音:“半山先生,是你请来的?”
何明德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徐然伸着手,示意同窗扶他一把,“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居然见到了半山先生。”
可惜等了半日,却也无人扶他。徐然抬头一瞧,便见同窗们皆面带傻笑,整肃衣冠——包括那个高傲的程诚。
何明德:“……我之前只知道胡先生才华横溢,现在总算是到,他的才华是溢出了多少了。”
“先生中状元游街之时,来看他的书生可比待字闺中的小姐多多了,”池旭尧同样压低了声音,“听说就是来看他的人太多,人群拥挤,把一个过路的郎中挤到了先生的马下,二人一见钟情。”
何明德转头,却见端王仍是神情肃穆,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在八卦的。
端王注意到他的视线,补充道:“凑巧听闻。”
何明德:“那他二人可成婚了?”
“他二人一个是守活寡的郎中,一个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自然是经历许多波折。为了让那郎中放下不安,老师给他写了半年的情诗呢。”
“这也是偶然听闻?”
池旭尧:……
端王挥挥袖子,跟着众人一起迎向了胡先生。
何明德看看周围,见莲心坞正中的空地上放了一圈坐垫,便于众人坐着论学,往后几步是几张茶桌,看上去却是无人问津。
何大公子在茶桌边坐了,挑了张纸,写了“家属区”三个字,把纸折了折,立在了桌子上,旋即便拿出了自己的绘图本,开始整理。
那头胡先生像是个被小鸟围着的母鸟,各个都张着嘴,等着他投喂知识。
胡先生看了一眼何明德和他面前的纸,不着痕迹地对着端王露出了一个促狭的笑。端王面具之下的脸便有些红了。
众人落座,端王开口转移了老师的注意力:“咳咳,先生今日要讲些什么?”
半山先生笑了笑,“我来之前,看了《方田均税疏》,写得很好。”
程诚忙拱手,周围的学子也悄悄地戳戳他,一副与有荣焉地兴奋模样。
“学生程诚,还请先生指教。”
学子们也都像是被提醒了,七嘴八舌地对着先生介绍起了自己。到了池旭尧,他道:“学生……何池。”
胡先生忍不住笑了一下,忙又忍住了,“都很好。田税是一国之本,今日不如谈谈田税吧。”
……
何明德画完了两张图,看到那群书生还聊得热火朝天。他无奈摇摇头,收起了纸笔。
来给他倒茶的豆蔻低声道:“大公子,姐姐让我告诉您,打听清楚了。半个月前,闽南派了两位官员宋志远、钱贵进京。”
“来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前往宝丰隆银号。姐姐打听了一番,虽不确定具体数目,却也猜出他二人在宝丰隆过了二十多万的帐。”
何明德一惊,二十多万?他想起了那送到户部的银票,确实是宝丰隆的。
二十多万,若都是送来的“茶敬,”目的是让户部尽早把闽南军费报销的账目批下,那这批军费之中,该是有更大的猫腻了。
不知其中,又有多少假账了。
豆蔻道:“这两位大人在太常寺卿的牵头下,前几日见到了户部尚书,但直到昨日,宋志远私下还在骂尚书大人贪得无厌。”
何明德思考着,“报销审批必须尚书大人点头,想来尚书大人是想大赚一笔,双方还未曾谈妥。”
这些豆蔻便不知道了。
何明德看看天色,道:“这也晌午了,楼里给那群书生准备午膳了吗?”
豆蔻点点头,“这些公子也会写字画画,寄存在楼里,让浮月楼帮着卖。姐姐抽了两成的利,便总是给他们准备些饮食。”
何明德再一次感慨,绿浮这姑娘,实在是被女儿身束缚。既能让别人给自己挣钱,又能叫人心里舒坦。
“好,那我也该带着我的家属去用膳了。”
何明德伸了个懒腰站起来。
那边厢,半山先生闭门许久,今日与这群年轻人聚在一处,也是说了个痛快。他看着这群年轻人朝气蓬勃的脸,只觉得一年前愤而致仕的心情也平缓了许多。
何明德走过去,知道自己现在是别人的内眷,要时刻注意形象。到了众人跟前,也像模像样拱手行礼,道:“诸君,先用午膳,之后再谈吧。”
这会儿不用谈正经事,半山先生也放松了些,终于能开起玩笑了,对着端王道:“何池,你这家属倒是贴心。”
何明德:……什么?
端王暗恨。
他这几日全都想着论学之事,又暗自担心自己若是又退缩畏惧,又该如何?幸而这一日每每心慌,回头便能看到何明德,心中安定。
唯一失策的便是,他竟然忘记给自己取一个假名。自我介绍之时,一时心慌,便脱口而出这二字。
天地良心,他可从未想过,要让何明德听到这二字。
“家属”知道端王脸皮薄,脾气差,可不敢在人前打趣他。
半山先生也招呼着学子们,道:“听闻浮月楼中饮食不错,今日我请你们。”
程诚早听闻浮月楼是销金窟,而胡先生又清贫,便不肯再为胡先生增负。他举手道:“先生,学生带了午饭,便不烦先生破费了。”
边说,边从袖子里摸出了个油纸包,看着倒像是块饼。
半山先生笑道:“不如你先请我吃块饼,我再请你吃顿便饭?”
何明德举手道:“两位不必争了,浮月楼提供三餐。”
说话间,豆蔻也带人送来了食盒,往边厢的餐桌上放,众人都进去坐着。何明德手搭在端王肩上,让他落后一步。
“你要跟我去旁边单独用膳么?”
端王犹豫了一下,他今日戴的面具,吃饭时倒是不必摘下,可若是如此,众人必定更是好奇他的身份。
不过今日与这群人相处,他倒是有几分久违的快乐,只谈学问,不论尊卑。因着这份快乐,他便不大想自己跑开。
何明德见他迟疑,心中猜到了。“那咱们便一起进去吃,若是有人问,便说咱们是私奔的,不能让人猜出真实身份。”
池旭尧自然是知晓何明德是在开玩笑,逗自己发笑。事实上,他不但觉得这荒唐之语好笑,还觉得此言语让人有几分高兴。
只是这高兴刚进了心中,他便又听何明德拉长了声音,“是吧,何池?”
池旭尧:……
“何池”给了他一肘子,走入了餐厅。
何明德笑笑,忙跟了上去。
他一进餐厅,便进众人面前都放着米饭,唯有程诚面前的碟子里,放着两块灰不溜秋的饼子。一张油纸叠的整整齐齐,放在手边。
池旭尧也看了两眼,好奇问道:“程兄是吃不惯米饭么?”
程诚哑然失笑,“这是粳米,我如何会吃不惯?只是来之前我不知浮月楼提供餐食,便自己烙了饼,中午若是不吃,晚上便更是难以下咽。”
都说君子远庖厨,可是程诚说得却是坦然。他衣着破旧,又舍不得这两块饼子,多是因为贫寒,可他说出时,却是客观直叙,丝毫不为此困扰。半山先生忍不住心中又是赞叹了几分。
旁边有个年岁小些,叫李铭冉的,官宦之后,听了便道:“既如此,扔了便罢了。”
程诚摇头道:“一饮一食,来之不易。在很多地方,这两块饼子便是一条人命,我岂能如此?”
他这话,对不少京城长大的少年来说,太不真实,以至于有些做作。程诚也知晓,不再解释。
此时,却忽然听到身边有人问道:“我从未吃过这个,可以让我尝一尝吗?”
说话的是何池。
程诚看了看他一身贵重的料子,笑道:“这里面一半是面,一半是糠,之怕你吃不惯。”
池旭尧端着自己的碟子,放到了程诚面前。程诚给他分了小半块,叮嘱道:“一饮一食,来之不易,何兄不可浪费。”
池旭尧应了,还没咬下,便先闻到了一股子奇怪的味道。
那味儿说不上来是什么,仿佛是在潮湿空气之下被闷了饮食,闻着便是奇怪。一口咬下,只觉得硬、干、难嚼,等嚼得腮帮子都疼了,只能咽下,嗓子却被剌得火辣辣地。
池旭尧忙喝了几口水,才把那口饼子冲了下去。
程诚也吃了一口,却是面色如常。
端王问道:“程兄,你平日都吃这个吗?”
程诚点头,“其实这个许多人还吃不上呢。百姓年年种了粮,却大多用来交了税,有糙米,有糠吃,已经算是不错了。”
在座的少年们,有几人已经在各自谈起了了。程诚聪慧,知晓自己说得这些,对这些人来说,如同天方夜谭,再多说下去,便是扫兴了。
程诚笑道:“好了,何兄,先用膳吧。”
此时,豆蔻忽然从门外走到了何明德与池旭尧的身后,低声道:“殿下,您的兄长在外等候您。”
兄长?他们来做什么?
何明德也皱眉,低声问道:“哪个兄长?不是亲生的那个,便让他等着。”
豆蔻为难道:“是亲生的那个。”
这个倒是要给点面子。
池旭尧对众人告罪,答应一会儿便回来入席之后,跟着走了出去。
他出了莲心坞,走了许多曲曲折折的路,进了一间包厢。包厢里只有便服的兄长与侍卫。池旭尧还未开口,便闻到了桌上的食盒中飘出的香味。
“是你最爱吃的佛跳墙,”太子殿下打开盒子,“给你的惊喜。”
“我听闻陪都有个很擅长做佛跳墙的老先生,可惜八十高龄了,早就不做了。我费了许多功夫才让人请他来。”
太子殿下边说,便亲手盛了一碗,放在了池旭尧面前。
光那一碗,澄黄浓稠的汤汁之中,透着鱼翅、鲍鱼,软糯透白的蹄筋、鸽蛋冬笋,不必尝,只是瞧着,便能想到那鲜香。
太子见他不动筷子,催促道:“快尝尝,这一小坛子,做了半个多月呢。你不是最爱吃这个了么?”
是,从前这是三皇子最爱吃的,皇上宠他,也让御膳房一直备着。只要他吩咐一声,最多三个时辰,便会有一坛佛跳墙送到他的桌上。
而他不想喝的日子,有些备着的食材用不上,或许便扔了废了。
这只是他、他的父母兄长们,很平常的举动罢了。
可偏偏今日,那一口饼子,哽在他的胸口,让他无法再多喝下一口汤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池旭尧推开那只碗,道:“我今日不想喝了,哥哥自己喝吧。”
太子自己也尝了一口,狐疑道:“这比御厨做得还好,你反倒喝不惯了?”
“不是,”池旭尧摇头,“是我今日才知道,我这一小罐汤,抵得上许多人的伙食,心中不舒服罢了。”
太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哥哥还以为你身体不舒服呢,”他坐到了池旭尧身边,劝道,“就算是想着天下大同,却也不是一日之功。难不成他们一日吃不上,你也一日不吃?”
“哥哥也想着他们,可是他们再如何,哥哥还是最心疼咱们的旭尧。尝尝看?”
他骄矜,却重情。
兄长一片慈爱之意,让池旭尧觉得自己再拒绝,却似乎辜负了兄长。他刚拿起勺子,只觉得胸中更闷了。
一口汤已经送到了唇边,他却忽然响起了何明德话。
不要为了别人,勉强自己。
池旭尧缓缓地松开了手,正视着兄长:“皇兄,我今日要和新认识的朋友一同用膳,不能陪你了。”
“还有,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身份,你不要再来浮月楼找我好不好?”看着兄长愕然的神情,他适时地撒娇,“你在太子府等我去找你解闷。”
“到时候我陪皇兄下棋。”
他一撒娇,太子只能无奈地点头了。
池旭尧松了口气,站起来要走,有些凶巴巴地叮嘱道:“这么贵的佛跳墙,皇兄要吃完啊。”
太子楞了一下,无奈笑道:“好好好,哥哥一定吃完,一滴不剩。”
端王这才放心往外走。
他方才推开门,便见门口不远处,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本该在用膳的何明德,不知何时又来到了他身边等候。
已经快走出门的端王进屋关门,有点别扭道:“对了,皇兄,那个镇国公的爵位,你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