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安慰
何明德把池旭尧揽在怀中,只觉得怀中之人,身体僵硬,一动不动。何明德看着高座上的妇人,仍旧是一半的心疼,一半的畏惧。
她的眼中有着看怪物的惊恐,被掩藏在虚伪的心疼之后。
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但此时何明德并没有更多的心思去细究,而是哄孩子似的,拍了拍池旭尧的背,轻声问:“回家吗?”
他感到怀中的人慢慢地放松了,就在他以为池旭尧没有听到自己的问话,要再问一次时,就感觉池旭尧摇了摇头。
“面具。”池旭尧低声说。
何明德的心微微一疼,却仍是应了,转身去捡地上的面具。他刚转身,就觉得衣袖一紧,原来池旭尧仍旧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池旭尧似乎也注意到了,忙松开手,自己拿着袖子遮住了脸。
面具后面的一根系带坏了,何明德挡住了皇后殷切的目光,重新把池旭尧放在自己构建的阴影中:“带子坏了,今日先回府吧?”
池旭尧的情绪似乎是稳定了,点点头。他只拿那好的半边脸对着皇后,却并不看她:“母后,儿臣今日先回去,改日再来给您请安。”
皇后的面上有几分急切,道:“尧儿,母后方才只是没有反应过来……”
“是,是儿臣的疏忽。”池旭尧的语气有几分失落,却不说重话,“母后不必记挂在心上,过几日春秋宴,儿臣再来。”
他的语气平和,皇后的慌乱竟也就这么慢慢地被抚平了。她端坐着,又成为了那个雍容华贵的国母。
皇后爱怜地看了池旭尧一眼,转而看向何明德时,却变作了一种温情中掺杂着祈求的模样。
皇后道:“你对尧儿的心意,本宫与陛下都很感激。尧儿的容貌虽然……”她愁苦地蹙眉,把那两个字咽了回去,“但他品行很好,很适合你。他被本宫与陛下娇惯坏了,有些坏脾气,你多包容。”
池旭尧的表情逐渐消失了。无论是那一点委屈,还是一点不甘,却都成了麻木。
或许这就是池旭尧嫁人的原因——把最深层次的厌憎恐惧,包装成至深的爱意,却比恶毒言语,更让人觉得窒息,无法反抗。
眼泪,对于心软的人来说,才是利器。
何明德站直了腰背,朗声道:“臣心悦端王,爱的是他身居高位而心善,爱的是他纵马游猎的飒爽,爱的是他泼墨作画的文雅。”
“臣与端王能结百年之好,是臣之幸。”
“此等言语,还请皇后莫要再说了。”
皇后是多少年都不曾被人这么顶撞过了,但是面前之人给出的软刀子,却是不好回的。
皇后少见地磕绊了一下,道:“那、那便好。”
池旭尧给皇后行了个礼,用手拿着面具挡脸,低着头走了。何明德也跟着行礼,赶紧追了上去。
马车上,池旭尧沉默坐着,面微微朝着角落。一股孤寂腐败的感觉,萦绕在他的身上。何明德坐在他对面,偷偷看着。
他想,如果历史上少年期的池旭尧是这样孤寂的,几乎是无人交际的状态,那又是发生了什么,让他决意夺嫡,重新燃起了对权利的渴望的呢?
这件事或者这个人,能否早点到来呢?
他正出着神,忽然听到角落里的那朵蘑菇道:“你的爵位,我会向皇兄说明的。”
何明德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就又听池旭尧的声音冷得往下直掉冰碴子:“以后你也不必讨好我,那般恶心的话也不必再说。”
恶心的话,指的是方才自己在皇后面前说的那些吧?
何明德考虑着措辞,慢慢道:“此事不必你出面。”
“还有,方才我在殿中说的话,只有一句话是假的。”
端王并不肯搭话,浑身都透露着厌倦。何明德也不再絮絮叨叨,而是伸手到池旭尧面前,示意池旭尧把面具给他。
池旭尧像是没看见,理都没理。何明德却很是好脾气,笑道:“一会儿可就要到府邸了,你要就这么举着么?”
端王僵持了一下,还是偏过头,把受伤的半边脸藏进了阴影里之后,把面具递了出去。
何明德本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的姿势别扭,便坐到了他的右手边。他也不解释,不过池旭尧慢慢地便轻松了许多,又坐直了身体。
何明德从车窗的帘子上扯了几根布条下来,手指灵活地编了两根花绳,换下了面具上原本的带子。何明德弄好了,自己拿远了些端详,看着要怎么调整。余光却看到身侧之人,偷偷地看过来。
何明德转过脸去看,却只看到池旭尧在持续面壁。
这时候,倒是有几分可爱了。
何明德忍住自己逗趣的心思,撩起被自己撕得破破烂烂的车帘,看着街上行人如织。这是两千多年前的世界。
在这个阶段,华夏的城市建筑风格开始走向成熟。整齐宽阔的石板路两端,是规划相似的民居、商业街。建筑多用砖石,木材料成为装饰。
只是观察了一会儿,何明德就已经总结出不少规律特点,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想掏出纸笔,却摸了个空。
虽然后来手机已经很便捷了,但是有十年的时间,何明德仍然习惯性地随身携带纸笔。同窗都笑话他,纸笔才是本体,何明德不过是纸笔化出的两条腿罢了。
十年习惯成空,直到此时,何明德才清晰地认识到,他已经不是那个二十一世纪的学生了,他是晋朝的官宦子弟,拿了一手烂牌的何明德。
安静的马车里,何明德忽然叹了口气。端王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抬首,却见何明德怔怔看着车窗外。
端王有一些好奇,刚要开口问,便听见前方传来一阵銮铃声,自己这边的车夫“吁”一声,马车停了。
马车外很快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请问这是镇国侯府明大公子的车架吗?”
端王皱了皱眉,他认出了声音,这是大皇子的贴身侍从,一个叫徐岩的剑客。
端王因为同胞兄长与大皇子互相争斗之事,本就不喜大皇子。后来宫殿走水之事,他对大皇子更是疑心,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不能手刃此人罢了。
如今哪里肯见。
端王冷声道:“不是。回府。”
外头那徐岩很是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颇有些大声道:“原来三皇子也在,草民失礼了。”
“三皇子,明大公子,大皇子请您二位过去一叙。”
三皇子敲了敲车璧,提醒车夫:“回府。”
何明德按住了三皇子的手,低声道:“大皇子毕竟是你的兄长,他亲自相邀,你若如此,只怕有心人要说你枉顾礼制。”
三皇子听了,声音可是一点都不遮掩,道:“本王就是如此无礼,父皇面前,本王也是如此。”
何明德想,你若只是个闲散王爷,如此自然是无妨。可你日后是要登基为帝的,你你现在失去一分民心,日后便要花费百倍的经历得回来。
想到此处,何明德温和地给三皇子顺毛,道:“我去见见大皇子,你就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三皇子没理会,却也没再阻止。他想,你这是终于有机会勾搭上了是吧?
何明德走到了太子的车架旁,先是看到了一双养尊处优才能养出来的手,挑开了窗帘。太子的手搭在窗户边,露出了平易近人的笑容。
“辉光,”大皇子露出了些疑惑的神情,看着何明德身后,“三弟呢?”
何明德斟酌了一下,此时尚且不好与大皇子交恶,便不轻不重地感慨了一句似的,“他说身子不适。”
大皇子也知道这个弟弟现在是表面功夫都不肯做了,也不曾勉强,反倒是有些愉悦了。于是对着何明德这个狗腿愈发地和蔼了。
“过几日我府上请了个江南的戏班子,你记得来。”说完就想撂了帘子,何明德忙叫住了。
“大皇子,我袭爵的事?”
大皇子露出一副做作的沉吟姿态来,道:“辉光,父皇这些日子心烦得很,你袭爵的事还是再缓缓。”
“不过你现如今成家了,确实不能是个白身。我想起户部倒是缺了个主事,我安排你进去吧。”
他这语气就是把事情定下了,说完,放下帘子,马车又走了起来。
何明德有些沉痛,想,本来只是想试探一下大皇子有多不要脸,结果没想到不仅证实了大皇子言而无信,还给自己找了份一听就很麻烦的工作。
回到车上,三皇子看他一脸沉重,心中有些好奇,却也什么都没问。
第二日何明德也仍是在书房之中读书,想尽快熟悉周围的环境。到了下午,便有大皇子府的公公送来了书信,还带了个裁缝过来。
“大皇子说大公子的事情定好了,六日后去户部点卯,”这太监很是高傲,一副赏赐何明德的模样。
“大皇子还说,今儿量了大公子的尺寸,大皇子府给大公子赶制官府,也算是庆贺了。”
传完了话,这太监斜着眼睛,阴阳怪气地道:“大公子,这恩宠可是头一份呢。”
何明德还没说话,内室便传来了“啪”的一声。
这书房本就是里外两间。今日三皇子在卧室实在是闷不住了,他对何明德也没有那么抵触了,便到书房看书。
何明德见他看书也要躲到里间去,怕他不自在,自己便让人取来了一卷纱,自己亲自挂在了这中间的门上。
太监刚来的时候,三皇子一听是大皇子府的,便不想搭理。谁知这听到后面,阴阳怪气,越听越是上火。
“你告诉大皇子,何明德非但是定国公的独子,他还是端王的内眷!端王府还不至于缺了一个裁缝。”
“狗奴才,跟你主子一样地遭人嫌,滚!”
天家兄弟不合,那个府外的裁缝已经被这真相吓得快站不住了。
那个公公还想说什么,模模糊糊便看到一个杯子从屋里砸了出来。幸好被帘子挡住,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这奴才见了,心中也发憷,忙带着裁缝出去了。
“内眷”捡起碎瓷片,隔着纱,无奈道:“王爷,气大伤身。”
端王余怒未消,念道:“这么个狗奴才也敢来本王面前耀武扬威……真是……真是……”
“真是胆大包天。”何明德捡完了碎瓷片,道“让太子府做官服也挺好,省了料子钱、绣花钱。况且六日赶工,还要不少人工费呢。”
三皇子差点一口气被噎住了,恨恨道:“没出息。”
何明德也不想啊。
他更无奈了,道:“王爷,你恐怕不知道,你这内眷把家里最后的一点银钱,都拿来娶……”感受到屋里威胁的目光,何明德改口,“最后的钱都拿来让我们两完婚了。”
他父亲本来就没留下多少钱,成婚的时候,还靠着官里补贴才够。何明德自己本就是浪荡公子,没有正经营生,现如今都靠着月例过日子。
三皇子这辈子都没缺过银钱,听了这话真是要再往外丢杯子。何明德见了忙道:“没银子了没银子了。”
那个杯子还是砸在了何明德脚底,随之而来的还有三皇子的一句怒吼,“本王有银子。”
当晚,四箱金子抬入蒹葭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