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一行人陆路转水路,再转陆路,终于到了去上京最后的官道上。中间车马停顿歇息,齐麽麽和雪芽到马车里伺候苏棠。
齐麽麽在外头道了声“姑娘!”
苏棠坐在马车的垫子上,抚了抚大狸的的皮毛,道“麽麽进来吧!”
齐麽麽这才掀了帘子,带着雪芽进马车中去了。
这马车通体玄黑,只在车架四周雕镂着金色的图案。自车顶而下,外罩着一层黑金夹杂的玄纱,人在外头往里看时,直觉庄重而又华贵。
甫一进来,里头却铺就一张暗红色的地毯,上头是些盛开的牡丹花,灼灼其华。再看那矮几,窗纱,无处不精,无处不巧。
若还有什么更胜一筹的,便是端坐车中的苏棠了。今日她穿了身襟口浅蓝,余处淡白的束腰长裙。这裙子质地轻盈,穿她身上恍似仙女下凡一般。
齐麽麽看着苏棠如今这般装扮,心下大为满意。如此才好,从前姑娘穿的实在太素了些。
雪芽指着趴在苏棠脚边的大狸笑道,“这大狸好生神奇,一路竟不吵不闹的。姑娘并未拿笼子将它关住,它却服帖的很。这一路陆路转水路的,倒安稳极了。”
齐麽麽拿眼去瞥大狸,见着平素上房揭瓦的猫儿,如今竟如狗一般服帖地趴在姑娘脚边,也笑道:“老奴平生也少见这样的。”
苏棠摸了摸大狸光滑的皮毛,道:“大狸聪明着呢,知晓咱们这是搬家了。”
实则动身之前,苏棠与大狸是有一番谈话的。大狸是和其他猫打架受伤后,奄奄一息时被苏棠捡到的。它伤后,也不肯走,就赖在苏府。苏棠原本也爱它可爱,就一直养着它。
这回进京,还想着许是要和大狸分开,还在考虑要不为大狸找个主家。不料苏棠刚说明动身的打算,大狸竟要与他们一道走。毕竟路途遥远,苏棠将坏处都与它说了,大狸执意,苏棠便同意了。又去找了售卖猫狗的贩子问了一番,做了些准备,才带大狸上路的。
大狸见齐麽麽看着自个儿,一脸欣慰的神色,当下奇怪地很,团了团身子,将尾巴护好。
其实当初走时,苏棠要将这猫儿也带走,齐麽麽劝了她。如今不同往日了,季候虽说亲赴乡里小县来接姑娘完婚,只是到底人心隔肚皮,不知他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
姑娘从今后往后嫁予他为妻,自然是以他为天,事事谨小慎微的好。如今带着这猫儿,因着猫不比狗,少有服帖乖顺的。若是路上吵闹走失,姑娘去寻,耽误了进程,怕是季候不喜。如今姑娘实则没了母家,若是还未进门就讨了夫君厌弃,往后日子可怎么过。
可是姑娘执意要带着着猫儿,齐麽麽劝她不住,心里又想着姑娘才多大呢?她早早丧了母亲,如今父亲也不在了。这些年她们主仆三人在曲州相依为命,姑娘凡事稳重,她都险些忘了姑娘也不过才十五六岁。若是旁的人家,自有父母弟兄替她筹谋。
诶,如此,姑娘执意要带着这猫儿上路,她也就没再阻拦。私下里却与雪芽说,沿路一定要看好这大狸,切不能让它生事。
却不成想,这大狸在曲州家里上蹿下跳,一天见不到个猫影,在这路途中却乖觉极了。
不知怎的,她就想起临出发时劝姑娘,姑娘却笑着对她道:“麽麽勿忧,大狸很听话的。”
当时齐麽麽不以为意,如今看着趴在姑娘脚边团成一个饼状的狸猫,倒对上了这“听话”二字。
外头一阵风出来,将苏棠的裙边卷起,齐麽麽连忙上前替她理了理裙摆,道:“姑娘,咱们约莫一两个时辰便要进城了。这若依着惯例,姑娘要发嫁,自不好住到侯爷家里去。只是咱们从前在京中的宅子,已是卖了的”
苏墨文为官清廉,有加之他是个穷翰林,实在没什么油水。他过世后,苏棠不过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姑娘,在京中的日子实在难以为继。有个从前受过苏家恩惠的人,帮她们将苏府的宅院卖掉。有了这笔钱,苏棠才和齐麽麽后来才得以在曲州城买了宅子,住了下来。
苏棠抬起头,斜插在她发髻处的步摇晃了晃,散在她鬓边,真个衬得她人比花娇。
“这个,侯爷已同我说过了。京中的旧宅,他已经买下了,此番我们回去,仍是住在家里。”
齐麽麽不想季成昭竟做到如此地步,当下喜道:“如此,真真是好极了!姑娘从原先家里发嫁,一则面上好看,二则也是告慰老爷和夫人了”
她说到这里,眼眶就红了起来,用袖子擦眼道:“老奴为姑娘高兴,这是好事,这侯爷呀,心里有姑娘。”
苏棠不接她这话,只道:“他行事,历来都是稳妥周全的。”
苏棠说了这话,见齐麽麽支支吾吾,似有话讲,便问:“麽麽似有话说?”
齐麽麽道:“侯爷如今算来,也有二十四五了,头先虽听他说得府中未有妻妾。只是他这么个身份,难不成府里竟没人伺候?”
这说的便是通房美姬一类了,苏棠想到这里,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些堵。随即,她又释然,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当如何。麽麽,前些日子您还劝我呢?女子在世,总有这些事的。到底无论境遇如何,日子过得好坏,却全是看自己的。”
她这般的话,说来少年老成。然而人世间的事不过是这个理,齐麽麽听了,见姑娘这般有主意,反倒是欣慰道:“是老奴没有成算了,倒是姑娘清醒。”
雪芽却在一旁嘟着嘴道:“便是有又如何?咱们姑娘这般的品貌,又这样的性情,想来侯爷无有不爱的。”
苏棠被她说得脸红,倒有些羞得不能见人了。
齐麽麽拧了一把雪芽,嗔道:“不学好的丫头片子,如今竟编排起姑娘了。”
又转头对苏棠道:“不过雪芽这丫头说得对,便是侯爷府里有个谁,咱们是正头娘子。日后您诞下小郎君,这日子就是再稳妥不过了。”
苏棠见麽麽这般眉飞色舞,显然先前她说得话,全是没听进心里去的。当下也不恼,只是发笑。
大狸却在底下喵喵叫:“你放心,我替你闻过了,那个凶凶的两脚兽身上没有其他雌性的味道。他干净的很。”
苏棠正在喝茶,听了大狸这话,险些要把茶吐出来。齐麽麽和雪芽都在马车中,她也不好同大狸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它脊背,示意它不要再说了。
哪知大狸会错了意,以为苏棠想听,便继续道:“你不要小看我的鼻子,我一向闻得准准的。譬如你今天,身上就全是那个凶凶的两脚兽的味道,害得我都不敢趴在你身上了。”
苏棠有些吃惊地看着大狸,今日行车途中,头先做过一番歇息的。因着快到京城,季成昭便到马车中和苏棠讲了些回京中的安排。那时候大狸外出排泄去了,确实不在车中。季成昭走后,大狸略过了一会儿才回来的。
它回来之后居然没有主动跳到苏棠怀里,苏棠也是觉得吃惊。毕竟这段时日猫大爷嫌舟车劳顿,卧在他处辛苦,都是要苏棠这人肉垫子伺候的。
却原来是因为她身上有昭哥哥的味道,这个说法,苏棠越发觉得羞耻极了。
齐麽麽却当她是因着他们说的事害羞,忙解劝道:“姑娘莫要羞讪,总是要经这一遭的。”
正在这时,车队重行启动了。齐麽麽拉着雪芽,从车里出去了。
待她们二人走后,苏棠将大狸抱到怀中,大狸挣扎不已。往昔的安乐窝,此刻却变成龙潭虎穴了。
“怎么这么害怕?”苏棠替它顺了顺毛。
大狸炸毛道:“才,才不是怕他!就是味道冲,冲得很!”
苏棠心道昭哥哥身上并未佩戴香囊,若真要说有什么味道,不过是些冷香,既有点像是他发丝皂荚的味道,又有些像是他衣物上的。左右都是清爽好闻的,哪里冲鼻。
她笑了笑,继续道:“哦,是我说错了。大狸想来威风凛凛,怎会怕一个区区两脚兽。”
大狸扬起虎头虎脑的脑袋,喵喵叫道:“这是自然。”
南由在外面驾着车,低声同北由道:“苏姑娘又在和狸奴说话了,她这样的性子,若是以后生下小侯爷,怕是侯爷管束得严了些,会好生心疼的。”
虽则年纪相仿,但是北由历来要持重些,当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再这么多嘴多舌,叫侯爷知道,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南由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又用手指了指马车,道:“苏姑娘在呢,侯爷若要罚我,我就到苏姑娘跟前去哭。她心肠软,必定替我求情。”
南北由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不与这傻蛋说话。
南由却向他靠近,耳边贱兮兮地道:“不过要我说,还是苏姑娘来了好,侯爷也有个笑模样了。”
北由颇为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侯爷不是一直如此”
一直都是煞神模样,哪里有笑意。
南由得意道:“这你都看不出来,难怪你一把年纪还未娶上亲。”
北由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意思是你不也没娶上。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简直脑袋被驴踢了,竟然和南由这种脑子缺斤短两的人争执起来。
当下,面色更是黑了一番,转过脸去,任南由如何唤他,只是不理。
一行人进了京城,季成昭果然亲送苏棠回旧日府上。那门上牌匾的“苏府”二字,仍旧是高高挂在上头。
季成昭对苏棠道:“府里一应俱全,还都是按着从前布置的。”又转脸向北由,道:“北由留给你,若有事情便可问他。他若解决不了,自会来寻我。”
他望着苏府的大门,道:“棠儿,你我之婚事,虽有父母庚帖,只是如今我是天子近臣,此种大事还需秉过天子。”
苏棠点头道:“那可需要我做什么?”
季成昭看着她,俊美吴俦的脸上难得露出些微笑意。他今日难得穿了身白衣,恍惚间苏棠还以为这是旧时去他季府,姨母差他送自己归家。
“你在家中备嫁便是,万事有我,片刻后我便进宫面圣。路途辛苦,你先进去歇着罢!”
苏棠却是不肯,她在门口站着,只看得季成昭翻身上马,人影也不见了。
还是北由劝道,“姑娘还是回屋中歇息,侯爷是去向陛下求旨意去了。”
苏棠奇道:“求旨意?”
北由道:“侯爷身份贵重,他和姑娘的婚事虽则早就定下。只是如今娶了姑娘,为防有心人多嘴多舌,这婚事还是陛下赐下的,来得更稳妥些。”
苏棠点点头,笑着对北由道:“多谢北由大哥了。”
不管侯爷因为何种目的,要娶苏家姑娘。她嫁了侯爷,便是侯爷夫人,北由不敢受她这称呼,道:“姑娘万莫这般称呼,不日您便过门是侯爷妻子,身份贵重。唤我北由便好。”
苏棠恍似想起了什么,笑着问道:“你和南由护卫是兄弟么?名字这般相似?”
北由道:“我与他确实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顿了顿,道:“是双生的兄弟。”
听他这意思,倒是双生子,只是南由、北由的面容并不像一般双生子那般相似。
北由自己瞧见苏棠脸上的异色,便道:“我们虽是双生,只是模样却大不相似,便是这性子也是天差地远。”
苏棠点点头,道:“世间之大,总是无奇不有的。”
北由虽寡言,实则心细,见苏棠与自己叙话半天,应是有个目的,道:“姑娘问了这么多,其实是想问侯爷的事不曾?”
苏棠被他说中,一时脸上有些讪讪。
北由却道:“侯爷的事,我们却是不便说的,不过若是姑娘想知道,大可直接问侯爷。”
苏棠点头道:“谢过北由护卫,我知晓了。”
“不敢!”
皇帝宫中,大殿内灯火通明。
天子伏案批阅着奏章,身旁的秉笔大监将他批阅好的奏章堆叠成剁,一剁剁地抱到另一案几上。
“陛下,先歇会儿吧,仔细伤了龙目。”
李译并不理会,转而头也不抬地继续批阅奏章,问道:“季候走了几日?”
大监道:“已有月余了。今儿个听得城防司的消息,说是侯爷的车架已经进城了。”
“哦,竟这般快?”李译这才从奏章堆里抬起头来,又问:“他是几时进的城门?”
“约莫是日正时分。”
“日正?”李译喃喃道,他看着殿外还未全黑的夜色,道:“此刻酉时了?”
“回陛下,酉时了,头先才敲得鼓。”
李译将笔随手掷在案上,道:“不批了!我看一会儿有人得进宫来。”
大监奇道:“今日休沐?大人们都在家中修整,难不成京中发生了甚么大事不成?可是并未听城防司的人来报啊?”
秉笔大监高庸,是跟着当今天子的老人了,圣恩颇为浓厚。
李译道:“等着吧!”
他话音刚落,殿外的小太监立即来报:“季候求见陛下,人已在殿外了。”
李译向高庸笑道:“朕说得如何?”,又对小太监道:“叫他进来。”
小太监领旨出去,不一会儿,季成昭便从殿外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绯红的官袍,进殿后规规矩矩地向天子行了个礼。
李译叫了声免礼,在上头问道:“卿夜里进宫,所谓何事啊?”
季成昭便将和苏棠有婚约,如今要择期完婚之事一一道来。
李译点点头,“季候大婚,实乃大喜之事。”又笑道,“只是如此,京中贵女不知要哭成何种模样。”
季成昭生受了他的揶揄,复而又下跪道:“臣此番进宫,是有个不情之请?”
“哦?”
“臣未婚妻幼年丧父,如今家中并无像样的亲人。婚事虽是一早就定下,只是如今我们二人家中俱无高堂,实在冷清。臣恳请陛下降旨赐婚,一则体面行事,二则也堵悠悠众口。”
李译上前将他扶起,道:“卿随朕日久,是朕肱股之臣。你之婚事,朕本就是要与你脸面的。只是原本朕想着,京中中意你的世家贵女不在少数,原以为你会从她们当中挑选。却没想到,你倒是个长情之人。”
季成昭道:“早间父母在时,便已定下的婚事,容不得臣反悔抵赖。”
李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到底还是她们不中你的意。诶,说起来,这一众贵女中朕还以为你会选淳烟,毕竟她无论家世,才貌都是拔尖的,又待你这般真心。”
季成昭只干巴巴地回道:“臣非县主的良配。”
李译哈哈笑道:“罢了!朕打趣你而已,既是你自己选定的妻子,朕自是要恭贺与你。你那未婚妻,既是早先父母定下的,想来也不是无名之辈?”
季成昭这才答道:“臣未婚妻是先师苏墨文之女。”
“苏学士?”苏墨文之大名,昔日不学无术的高阳王,如今的天子,也是知道的。
“原是他的女儿,难怪,难怪!如此说来,你们是青梅竹马,年少之谊了?”他点点头,复又笑道:“京中贵女们争不过她,也是情有可原。这样,朕便下旨封她做义妹,也算与你做脸,如何?”
季成昭想起太后与李译的那一杆子妃嫔,并不觉得如何,道:“多谢陛下美意,日后她嫁我为妻,自有诰命之身。眼下无功受封,倒是不好。”
李译也很快意识到季成昭的意思,也不勉强,转而道:“也行,只是既是你大婚,朕总不好只降道旨意,既然苏姑娘有你替她挣诰命,那朕就追赠她父母,如何?”
他见季成昭不答,又道:“她父亲是文坛泰斗,便是朕今日不封,日后为了安稳士人,一样会追封的。倒不如现在一并封了,也替你们二人做个脸面。”
如此,季成昭倒不再推却了。
“臣替未婚妻谢陛下圣恩!”
季成昭请了旨意回去,李译却仍旧还在殿中枯坐着。
高庸道:“要说这情之一字,最是恼人。季候从前多么冷情的一个人,如今却为了未婚妻上陛下这讨旨来了。这星夜就进宫面圣,多一天都不肯等的。”
李译掀开茶碗,略吹了吹,将一盏浓茶喝尽了。
“情?”他笑了笑,“我看他实是烦了咱们太后的手段,京中恁多贵女,就没一个能入他眼的?还不是怕和太后扯上关联。他老师苏墨文都死了多久了,若是真记挂着这苏家小姐,早先就能将人接到身边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高庸听得疑惑,道:“老奴愚钝,并不大明白。”
“嚯!”李译起身道:“你不明白也正常,毕竟从前朕不过是个边陲封地的小王,你么,也就是普通的內侍。咱们太后母家,廖氏一族自本朝以来便势大,无论皇帝换谁做,他们廖家总是屹立不倒的。”
“这后妃中廖氏一族也不多啊?”
“后妃?”李译嗤笑道,“皇帝一换,这妃子便不值钱了,倒不如朝中的大臣来得牢靠些。廖家历来爱招揽青年才俊,这朝中大臣,多半都与他们家有些姻亲关系。一来二往,越积越累。你道如今这朝中还有谁比季候更像是个乘龙快婿?”
“哦,原是如此,老奴还道淳烟县主对侯爷一片真心,却不曾想”
“真心或许有,只是淳烟既是廖家人,她的婚事便由不得她自己做主了。”他复而又走到龙椅上坐下,看着椅上的雕龙式样,道:“原先朕还担忧若是季候真娶了淳烟,朕倒是不好办了,如今,可谓是皆大欢喜。淳烟那里,她既唤朕一声皇兄,朕自会替她觅个好夫婿,也不枉自她时常进宫相伴太后,替朕尽孝。”
他这话说得并无感激之情,高庸瞧不见他的神色,只躬身在一旁,候着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