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他杵在那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一团浆糊的脑子里蹦出一个尖锐的声音,喊他快逃。可他一步都迈不动。
屋里通铺上还睡着三人,似乎对旁边的动静恍若未闻。
这时疯管事抬起了头。
半张被暗影遮掩的脸模糊不清,另半张脸仿佛地狱修罗一般,苍白、狰狞,满嘴的血牙,毫无生机的白色瞳孔,直勾勾望向门这边。
李驿丞一颗心吊了起来,浑身血液直往脑门冲。
“深更半夜的干啥呢?”通铺上响起一道睡意朦胧的声音。
几乎是一瞬间,疯管事扭头过去,四肢趴地从通铺上爬行而走,直扑那道声音。
惨叫声响起的刹那,屋里顿时乱作一团。
张连富满头冷汗,面无血色。他眼疾手快地合上了那虚掩的房门,又抖着手把挂在门外的锁给锁上了。
李驿丞大惊:“你作甚么?里头还有人没出来!”
“可他要出来了啊!”张连富有些喘不上气。
李驿丞晓得他说的是实话,他心下发虚,作势要去拿那把锁。砰的一声,有人扑撞过来使劲拍门,边拍边喊:“开门!开门啊!”声音惊慌失措,带着哭腔。
他吓得缩回了手,手忙脚乱地摸了摸身上,想起钥匙在床前方几上,头皮都要炸了。他发懵地又去抓那把锁,又是砰的一声,像什么东西撞到了门后那人身上。
只听得短暂痛苦的一声惊呼响起,屋内起了瘆人的啃咬声,还有呼哧呼哧的破风喘息声。再没旁的声息。
门缝那,有止不住的血液渗了出来,蜿蜒而下流淌到地面。
张连富拔腿就跑。
他跑得快,李驿丞跑得更快。他边跑边喊:“都待在房里不许出来!都不许出来!”
及至跑到楼下,又对着守门的兵丁大喊:“快锁门!快锁门!”
兵丁适才听见惨叫声已警觉起来,此刻耳闻他几乎破音的尖叫,急忙把挂在疠所院子大门上的铁链提了起来,绕了几圈后咔嚓一声锁住。
张连富冲到门口,眼都红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大喊,“我不是伤患,我是自己咬的,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门外的兵丁面面相觑,却丝毫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李驿丞在门边喘着粗气,对着他们喊道:“快,快去通知县丞老爷!不,知州大人,去通知知州大人!就说疠所出事了!”
李驿丞门儿清,大夫若是及早到位,今日这事便可避免。如今一旦问责,县丞老爷定会将过错推在他身上。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去知会知州大人,至少将功补过,不至于背上一口黑锅。
疠所内的人方才听得惨叫声与李驿丞的大吼,皆是恐慌之至。所幸他们还算机智,都躲在房内不敢出声,一个个屏息静气听着外头的反应。
李驿丞心惊胆战,在门边撸顺了气后,见文程悄悄出来,便拉着他要往二楼那边看看。
文程心里慌,耐不住李驿丞在后头推着他,只得硬着头皮上楼。
二楼张连富原先的房内,有瘆人的啃肉声和沉闷的呻|吟。
文程戳破了个窗户纸瞧了瞧,就见里头的疯管事浑身浴血,状似疯癫,无知无觉地站了起来。像戏文里写的僵尸一般,走得磕磕绊绊,形如无头苍蝇。
他又四下一瞧,在房门那窥见了一双脚,脚下有一大滩暗沉沉的血。再看房内,有一人侧躺在靠窗的床板上,脸色惨白了无生机。另一人靠坐在近门的床板上,下嘴唇像被撕裂了,露出长长白白的牙齿。颈项那也血肉模糊,受的伤不轻,胸口还在伏动,似乎吊着最后一口气。
那人转动着眼珠子往文程这里看,神情扭曲,眼神里是满满的痛苦与求助。他发出低又破碎的呜咽声,身子倾斜了一些。
疯管事对这个动静却有些无动于衷。
文程急忙拉着李驿丞后退,才退至楼梯口,疯管事对门房间的门翕开了一条缝,里头探出了一人,铁青着脸看向他们。
“嘘。”李驿丞吓得手脚并用,示意他关上门。
那人哪里还敢待在屋里,见李驿丞他们在外头,索性轻手轻脚出了门。他一出门,身后陆续跟出来四人。
李驿丞和文程简直要疯,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们过来,眼睁睁看着最末那人被门槛绊了一下,扑在了疯管事门前,沾了一头一脸的血。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房门砰的一声,像是里边有头壮牛在卯着劲撞门。
地上那人脸色一白,猛地一骨碌起身,拼了命地往众人身边跑。众人见状,索性争先恐后地往楼下跑去。
文程刷白着脸,咽了口唾沫,咬牙跑到了疯管事门前,后背一抵,死命地挡着里头的冲击。
“你疯啦!”李驿丞压低了声音在不远处吼。
文程咬牙切齿:“要是出来了,你我都要没命!”
李驿丞脸部抽搐,寒毛直竖,预备不管文程,只抖着腿跑去了一楼。
楼下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关上了。他一拉,发现门已被人从外头锁住。他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一定是方才那些人!
“他|娘的……”他骂了半句就刹住了口,脚下团团转,有心想去别人的房间,又担心再有人疯变,最后一拍大|腿,躲到了门边搁着的那个原用来盘账记册的高脚木柜后,又拿了条长凳拦在了一边。
二楼房门原是往里开的,外头又落了锁,文程下了死力地挡着,倒也撑了一段时间。
常玉禾同祝铮进了疠所,到了二楼房门前,就见着文程虚脱无力地靠坐在门外,一张脸白得像涂了一脸铅粉。
祝铮示意他别发出声音,又对着身后的罗京明比了个手势。
罗京明上前来,走到了原先文程戳破的窗户纸那边,拉开弓箭,将羽箭瞄准了疯管事的脑袋,嗖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去,疯管事应声倒地。
待确认屋里毫无动静了,罗京明收了弓箭,让开了位置。
祝铮走了过去,伸手拉人:“你叫什么名?”
文程仿佛自水里捞出来般,浑身汗湿,他借力起了身,摸到了一裤子血,有些欲哭无泪:“文,文程。”
常玉禾暗自腹诽,这般不要命的做法,姓祝才对。
祝铮拿出剑,预备打开门锁时,李驿丞白着脸上来了:“祝将军,下官有钥匙。”说着就挤到了前头,瞪了文程一眼,把那门锁咔嚓一声打开了,又恭敬地打开了门,自己却不敢进去。
祝铮扫了他一眼,也没指责,当先一步进了房门。
常玉禾跟在后头进去,被里头的血腥味熏得险些反呕。她强忍难受,捂着口鼻查看了地上那人,果然已断了气。
李驿丞给屋子里递了几个燃着的铜烛台。
屋内惨状怵目惊心,常玉禾瞧了眼疯管事罗刹似的模样,心下一阵阵发寒。
方才夜间祝铮得了北边传来的消息。徐邵的人在新余县发现了封家与常司贤的行踪。封家将人安置在了一处别庄囚着,还找了些侍奉的下人。徐邵趁机安排了死士进去,守到了常司贤身边。
按理,阿弟暂无性命之忧,她也该心宽一些。问题在于,入新余县之前,封家已给司贤喂吃了仙丹。
那问题便严重了。
一来确认了仙丹是封家控制东惠帝的手段。二来,倘若这通和县的可怕疾疫当真同仙丹有关,那便表示东惠帝还未疯变,封家甚至还没意识到仙丹带来的可怕后果。若京师爆发疾疫,这天下便要完了。
当然这天下如何,常玉禾并不关心。她在意的是她阿弟,假若仙丹是疾疫元凶,那他阿弟就有疯变的危险。可眼下他们对疾疫一知半解,便是她此刻冲到了新余县救出阿弟,又如何将他从疾疫中解救出来?
原她还急着希望祝铮早些进京,只求救出阿弟,在疾疫上她也只当自个是路人,能帮则帮。眼下心境大不同,她比谁都迫切希望快些查清疾疫真相。
这时祝铮探完了床上人的脉息,指了指靠坐那位道:“他还有一口气。去把大夫请来。”后头这句他是对李驿丞说的。
李驿丞一听,心道来了,忙做低伏小道:“将军有所不知,县丞老爷已着人去滨河县请大夫,眼下……并无旁的大夫。”
祝铮眉峰微蹙,也没问为何,只对护卫道:“去把知州大人请来。”
没一会,护卫将房内的三具尸首包裹了一番抬了出去。楼下沈文新方安抚了惊慌的众人,见祝铮喊他,便上了楼,进了房。
“还活着,但回天乏力。”沈文新给那人把了脉,起身立在窗边,脸色不太好看。
李驿丞在门边瞪着眼,想不明白怎么知州大人亲自诊起了脉。
常玉禾此时有些警觉,亦有些紧张。
前几次都是伤者病重后没多久便疯变了。但他们还未确认,究竟是病重导致疯变,还是死亡加速了疯变。
床上这人观模样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可见随时会死去。这也意味着,他随时会疯变。这是确认疯变契机的最好时机。
她将背着的弓箭握在手里,搭弓上箭,慢吞吞挪到了门边。
“……”祝铮扫了她一眼,大约明白她在警惕什么,立在床板对面,抿着唇,一言不发。
沈文新也死死盯着那人,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不消一会,那人合眼垂下了脑袋。他气息喘急,说了句:“没气了。”
话音方落,就见床板上的死人猛然睁开了眼睛,几缕红血丝模样的东西在白膜般的瞳孔中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