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深秋风寒，路上的行人也不似晴朗日下那般悠闲，大多裹着外套，神色匆匆，躲避寒风的侵袭。斑马线路旁交警在执勤，车辆和路人你来我往。
今鹤行穿着深色的风衣，围了一条浅蓝色的羊绒围巾，没有束发，走得有些急，漆黑如墨的长发随风轻扬。此时正值清晨，他赶着去上课。
本来今天他跟往常一样起床，想自己解决早饭的时候，云不周下楼了。他让今鹤行先去收拾，早饭他来煮。他看云不周悠闲地样子，加之时间充裕，就没留心，等他吃完看时间，发现已经快要来不及了……
“前辈！”
他叫完人也知道于事无补，只得匆匆拿上包，往学校跑。
“打个车就行了，别急。”他心想，我好不容易起床给你做个早饭，迟个到而已，多大点事儿。
他没有打车，车子里狭窄的空间和充斥的汽油味让他无法适应。他走得很快，步子迈得大，秋风掀起衣角，融入了来来往往的人群，成为城市川流的一道影。
他快步走进学校，主教学楼上的古钟已经指向整点，上课时间已经到了。他看了一眼，往侧面的教学楼走去，就在移开目光的一刹那，一个人影忽地出现在楼顶。他猛然回头，楼顶上空空如也。他微微皱眉，他没有看错，确实是有人在那里，一头长发的女人，只是一瞬间消失了。
主教学楼一直是师生活动的主要场所，人气很足，并没有什么鬼怪作乱的气息。他驻足凝视前方，想或许是有同道中人路过。学校、医院等地方人群聚集，容易生人情灾乱，监察局监控一向十分严格，不至于会出事。
他从后门进了教室，躬身找了个位置坐下，从包里翻出书，放到桌上，等他仔细一看，发现拿错书了……他吃饭的时候，前辈说帮他拿书，他说的是古语概论，而现在放在桌上的是古语通识。
他撑着下巴看着讲堂上的老师侃侃而谈，博学强识，有书无书都没差。他有些神游，在想那个一天早上给他添了很多麻烦的人。
他闲时就会去芳芜山修炼，云不周偶尔会指导他，不过大多时候人闲在一边旁观，或是翻看一些野志。云不周做饭确实好吃，最近没有委托，现在估计又瘫在家里无所事事，希望他不要再跑到游戏城去，要不然这个月的伙食费又得变卖家产。
他下课后去了图书馆，学校期末有考核，他须得放一些心思在这上面。等他回过神，闭馆的铃声已经在提醒人们离去，他把书放回原处，跟其他人一起离开了。他看看手表。现在已经晚上九点多，道路两边种着高大的梧桐树，路灯隔一段路亮着一盏，光影被高大的树木挡得得稀稀疏疏，散落在地上。
他信步走在昏暗的林荫道上，一辆闪烁着红绿灯的巡逻车缓缓开了过去，路上有学生结伴而行，路灯拉长了行人的身影，低语声为幽静的校院街道增添了几分静谧。
学校里有很多小道，穿过树林或是靠着围墙，径窄小却不隐秘，但是晚上几乎没有人会走。今鹤行离开有人的大道，穿进一条横叉林子的小道，他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的灯光。
“跟着我干什么？”
原本静立的树影忽而扭曲，一个人影渐渐露出轮廓，如水墨晕染，出现在今鹤行身后。他转头一看，赫然就是今天早上在楼顶看见的女子，不，应该说是一个女鬼。周围的气息变得有些阴森，但他察觉到这个女鬼身上并没有业障，只是一个游荡在人世间的孤魂野鬼。
“你今天看见我啦，我就来跟你打个招呼。”她语气轻快，似乎还有些高兴。
今鹤行看着对面面容清秀、五官端正的鬼，语气淡然道：“鬼魂待在现世很危险，你为什么不去轮回？”
她走近，看着今鹤行，“我叫向百合，不想走所以一直留在这里。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今鹤行对吧，我听见有人这么叫你。”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他不清楚这个叫向百合的女鬼跟着他的意图。
“我说了只是跟你打个招呼，我已经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想跟你聊聊天而已。对，我死了已经快三年了。”
“你是怎么死的？”今鹤行离开了林子，那个女鬼跟在他身边，就好像两个人是朋友般。
“一时想不开。等我再次睁眼，就在学校里徘徊了，因为我藏得好，也不害人，也就没人发现我。”
“你应该去转世轮回。”
“我不想走，我听说冥府对人有惩罚的，而且我真的不想离开这里。”
“这里有你牵挂的人？”
“没有。我不牵挂任何人。”
“我会联系监察局的人。”
“呀，真是的，不要联系他们，我知道你是个修行者，跟我聊聊天，哪天我想通了就走了。”
“我们并不认识。”
“这不是刚刚认识了嘛。”
校门口到了，向百合宛如送别好友一样，跟他挥手告别，“明天见！”
今鹤行并没有去监察局，这个女孩给他的感觉很平静，弥留于世只是因为不舍或是夙愿未成。一个人死亡，在其他人眼中，他或她是消失了，对其爱恨，也随时间逐渐湮灭。而死者的鬼魂，与世间隔绝，飘渺于人群的离世感，总伴随着彷徨的悲哀。
他到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云不周在看电视，最近很火的偶像剧，男主角是这几年很出名的人气明星。
听见开门声，云不周没回头，“回来了？怎么身上阴气森森的？”
他脱下外套，“我在图书馆看书晚了，回来的时候遇见一个女鬼。”
云不周对电视里哭哭啼啼的剧情没有兴趣，换了个台，“学校确实容易有鬼，冰箱里有吃的。”
“她说是一时想不开，没有牵挂的人，却还是对现世留有眷恋。”
“她跑来跟你说的？”
“前辈怎么知道？”
“鬼生前是人，人会孤独，鬼亦是，她应该死去有一段时间。”云不周看他一脸若有所思，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件事你自行处理。”
与青山不同，云不周对他一向是放养，不会限制他的出行，但是在修炼方面，严厉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今鹤行也有所觉，他年幼时，师父悉心教导，保护他成长，现在，前辈把他当成一个年轻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修行者。
云不周说交给他处理，就没再过问此事。那叫向百合的女鬼也不骚扰今鹤行，只在他独处或是有空的时候，来找他聊天。
她告诉今鹤行学校里评价不好的老师，让他以后选课要注意避开；告诉他刚刚从他旁边走过的女生，去年不慎怀孕了，期末前发现的，然后去了医院，回来休息一个周，还一鼓作气考完了考试。她八卦地跟他说，你年级的女生有好几个看上你了，她们约定好公平竞争。
晚上，今鹤行坐在操场的台阶上，向百合飘在半空中。
“你不回家吗？”
“我可以晚归。”
“真好啊，你的前辈对你很好吧。”
今鹤行嘴角轻扬，“他对我很好。”
向百合看他这副模样，表情略显八卦，“看你这春心荡漾的表情，你喜欢他吧！”
她之前跟今鹤行问起过云不周，他来报道那天，她见过本人。本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今鹤行告诉她他目前住在前辈家。
今鹤行闻言面色一震，“不要胡说。”心里却不知怎得发紧。
向百合看他的反应，十有八九确认了，她慢悠悠地说：“我可是有过恋爱经历的，喜欢一个人藏不住，你会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因他而喜，为他而忧，在他身边，甜蜜而痛苦，满足而忧虑，你想与他亲近，却不喜他与别人过分亲近……”
她转头，看着今鹤行一脸茫然还有些惊惶，认真地总结：“你喜欢他哦，我看出来了。”
今鹤行没说话，心里的事情被人指出总归是有些恼。
半晌，他哑声问道：“你不想走是因为你喜欢的人在这里？”
向百合睁大眼：“那当然不是，我没有喜欢的人，曾经谈过恋爱而已，少年人，并不是所有人都为情所困。”
他反问：“那你是被什么所困？”
向百合没有问答，她面色阴郁，脸在灯光下有些透明，叹了口气：“我是被自己所困。”
今鹤行看她似乎有敞开心扉的样子，做出倾听的姿势。
“为什么会被自己困住？”他没有催促，好像普通朋友聊天，带着些许好奇。
向百合看了他一会儿，笑着说：“我发觉你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不过，这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她看着不远处嬉闹的人群，有的三五结伴在跑道上慢走，有的在跑步，缓缓说道：“有的人生来就伴随着痛苦，比如我，不过现在想想我也不是最惨的。我小时候生病，落下了残疾。我家是乡下的，没有什么钱，治我的病欠了一屁股债，这件事情我妈从我记事念到我离世。你听说过一句话吗？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父母每天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总结到底还是为钱，每年过年，除夕夜，也在为钱吵，因为年底要算算一年里赚了多少钱。”
她由衷地说了一句：“钱，是个好东西。”
“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一个疑心病很重的中年女人，整天念她过得有多苦，说话总是阴阳怪气，一个平时沉默不语的中年男人，烦躁了只会怒吼，出去找人。他们相处的几十年里，冷战的时间比说话的时间长。我就在这样的家庭长大。”
“我来到这里，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栓在树上的狗，周围欢声笑语，大家光鲜亮丽，我内心狂怒却叫不出声，想咬断绳子离开，却没有勇气。那段时间我连呼吸都感觉疲惫，不是形容心情，真的是光呼吸就让我费尽力气。”
“我也幻想过自己跟正常人一样生活，找一个心爱的人，他也许长得不是很帅，但气质很好，身材不错，会体贴人，但是后来我连喜爱一个人的能力都没有了，心里虚无枯竭，精神虚弱，惶惶不安。”
她顿了顿，声音平静：“最后我咬断了绳子。”
“你现在后悔吗？”
“后悔也不后悔，回到那时候，我仍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现在，我拥有了健康的身体，却只是一个孤魂野鬼，融不进人群，也无法完成我从小的心愿。”
“什么心愿？”
“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正常人。”她赌气一般地强调：“不缺钱。”
“你恨他们吗？你的父母……”
她摇摇头，“我不恨任何人，也不爱任何人，因为我对他们没有期待。所以我说，困住我的是我自己。”
“鹤行这个名字，是前辈取得，师父觉得寓意甚好，于是给师弟他们每个人名字后面都缀以一个行字。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人最难的莫过于自救。”
“哇哦。”她调笑：“三句不离你的前辈”
随即，她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刨开鲜血淋漓的心脏，“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古人诚不欺我。我现在这副模样，留在这里，只是不甘而已。我遭遇了苦难，我无法将其释怀，我失去了抗争的勇气，而它们打败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