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李子坞借遇辛小儿,故人庄主仆候槐花
瑞林堂的糕点味甘不腻,软糯又不粘牙,是贺老最喜欢的,祥生起了个大早买了一匣子,回客栈路上瞧见人斗蛐蛐,祥生估摸着贺老还歇着,便心安理得的凑了个热闹。
只听人群里此起彼伏的欢声高呼:“将军!将军!将军威武!”
“仙官咬他!仙官!”
祥生看去,便可见方圆围栏之中,两只雄蛐蛐头圆须长,身子光亮都是全尾儿,祥生怼着身旁少年的臂膀道:“这两只名字倒是有趣,不过一听名字就知道将军是要赢的。”
那人不置可否,末了又啧啧两声,剥开花生壳,把一粒花生扔进嘴里,略可惜道:“那是他还没遇见我的仙官儿!”
少年人的声音带着稚气,有些高傲却又不会让人讨厌,咀嚼着花生口齿有些不清,却足够让祥生听明白他的意思。
只消片刻,祥生再看,那“将军”的须儿便偃旗息鼓了,祥生叹道:“拉了胯啦。”
“将军”败下阵来,少年满面红光的把“仙官”宝贝的收在罐子里,祥生回过味来,猛地一拍脑袋,嘴里喃喃一句“坏了”,便从人群里挤出来朝着邮驿去。
他怎的就忘了今日是取信的日子呢?祥生脚步飞快,好在今日人不多,祥生喜滋滋的把信揣怀里,转身迎面就碰见了方才那个少年,少年手里还捧着蛐蛐罐子,祥生这才瞧见他的模样。
这人约莫十四五岁左右,乌黑的头发高高绾起,淡碧色的发冠衬得他更白皙了些,最让祥生移不开目光的是他那双含笑的眸子,淡漠扫来时好似微风拂过绿水,却又只是轻飘飘的勾动了下旁人的心弦就匆匆离去。
少年笑声问:“有辛府远之先生的信么?”
“有,少爷稍等。”
祥生才踏出去一只脚,闻言又顿住,他回过头又细细瞧了眼这少年人,那人坐在椅子上,似乎也察觉到祥生的目光,便抬起头咧着嘴对祥生一笑:“敢问郎君,我脸上可有字么?”
祥生噎了下,面露讪色的挠了下头,憨声道:“认错人了。”
他说罢便往客栈里狂奔。
这少年已然生得极好了,却依旧不及贺老画卷上那人的十分之一,但画是死的,祥生从前听贺老如何形容那双“袅袅飞花谢绿波”的眼睛都不抵今日一见。
祥生气喘吁吁的跑回客栈,贺老不知在堂下坐了多久了,祥生心虚的低下头过去,他把糕点匣子放在桌上,又掏出信:“您今儿起的早些。”
他是贺老收养的,说是小厮,实则贺老更当他是儿孙,平素里不会随意打骂他。
果然,贺老只是点了点头就接过了信,祥生总在想,贺老年轻时应当也是个风流人物,他长在贺老身边,从未曾见过贺老有过失态或是慌乱的时候,贺老总是云淡风轻的,常做学者打扮,广袖青衫好不风雅,但祥生知晓,贺老是会功夫的。
展开信,祥生注视着贺老的神情,只见他双眼在某一瞬猛地一睁,视线在那纸上上下扫了好几遍,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那副淡然的神情,似乎方才那一刹的惊讶都是祥生的错觉一般;祥生想着,心底兀自纠结了会儿,才支支吾吾的开口:“贺老,方才我遇着一人与您那才子图上的人有几分相似。”
他话落,贺老捏着信纸的手颤了下,祥生见他如往常般把信纸工工整整的折了两道,收回信封里,末了,贺老才吩咐:“你往城北李子坞走一遭,打听一下那处辛氏的宅院里可曾有种什么。”
祥生领了命,转身就出了客栈。
他顺着卖菜的老翁的指引,寻到那大宅院,紧闭的大门门前立着两只石狮,白墙之后隐约可见红砖琉璃勾檐,门上挂着两只大红的灯笼,门楣之上“辛府”二字遒劲有力,祥生想,这也是户富庶人家。
他转悠了会儿,又往回去问那卖菜的老翁:“阿翁,你可晓得那辛家院里种过什么不曾?”
老翁正对着秤砣,抬头眯着眼瞧了瞧祥生手指的方向,老翁点了点头道:“有的,辛老爷每年都让仆人送过路人槐花吃呢。”
只是无心的一句,祥生便高兴的鼻子都酸了,他欣喜的望着辛府的方向,又一副要哭不哭的神情望着客栈的方向,来回瞧了好几遍,老翁奇怪的问他:“小郎君,你可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祥生用力的摇了摇头,又问了几句,便往客栈里跑,他为贺老高兴罢了,从他被贺老收养起就同贺老漂泊着,只听贺老说要寻人,这些年他约莫知晓那人姓辛,是个模样顶好的人物,今日贺老问的那句“种了什么”,想必便是问这棵槐树,祥生想,如今是寻到了!
他回客栈时贺老已经回厢房了,祥生推开门,就瞧见贺老形如枯槁的手里攥着一块白花花的银子,贺老声音嘶哑的问:“打听到什么?”
“有棵槐树。”祥生又道,“那家主人年岁近晚途,听闻年轻时就死了夫人,再无续娶,不过听说那位早逝的辛夫人是个哑女。”
听罢,贺老眼里转着泪花,他微微笑道:“也好。”
哪里好?好什么?祥生不解,只是贺老如今这幅怅然若失的神情狠狠的刺痛了他的心房,祥生想开口安慰,却又不知贺老为何伤神,便也不知如何安慰。
“清明将至?”半晌,贺老才幽幽的问。
祥生点头:“嗯。”
“如此,你便去租个宅子,咱们住些日子,再回荆州去。”
贺老一字一句的说着,语调略显轻快,他如今已至天命之年,合该子孙满堂承欢膝下才对,祥生想,贺老一生孤独,如今自己就当是他的孙儿,要好好侍奉贺老的晚年。
祥生的脑袋点的跟小鸡啄米一般,他拍着胸脯打包票:“贺老放心,我这就去办妥帖了。”
闻言,贺老只是淡淡一笑,他轻轻的挥了挥手,祥生知晓,自己该退下了。
祥生合上厢房的门,想到贺老的交代便忙不迭的去办事,走过好几个巷子,再转出来时他被一群垂髫小儿围住,小孩儿们手拉着手转圈圈,嘴里哼着十年前的童谣:“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灭。”
祥生倏然又想起了贺老的才子图,那不是一张画纸,而是一套画卷,春夏秋冬,朝朝暮暮,记着的似乎不止是一副容颜。
而是一个少年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