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温老爷子七十大寿没有订在市里的豪华酒店,而是选在了郊区这处占地宽广风景宜人的生态山庄,包了小楼区大半的房子用作客人休息。
大厅里,温季庭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十指紧张地搅在一起,站在温铭面前。
几个小孩玩游戏,一位来祝寿的长辈带了个鼻烟壶把玩,转眼不知道被拿到哪里去了,再找时却被人告知让温家小儿子拿了,还摔坏了。
“我们就是找个东西顶着走路,看谁走得远,温季庭就去拿了张爷爷的小瓶子,说那个扁,不会掉下来。”旁边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怯懦但是口齿清晰地辩驳道。
“我没有,不是我自己拿的……”温季庭急忙为自己辩解,“是陶宣让我拿的……”
“我只说鼻烟壶好看没有要拿,是你自己拿的。”那个被点名的陶宣脸不红气不喘,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不是你拿的,你为什么要去埋?”
在这个圈子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温家对这个小儿子的态度——不冷不热,可有可无。大人们还好,面上不会表现出什么,但是小孩子就不一样了。小孩子偶尔会听到一点东西,一传十十传百,说带别人玩,然后明里暗里欺负,反正只要不过分,自己父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怕什么。
可怜的温季庭还不知道他们接近自己是别有用心,还以为自己交到了朋友。朋友一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一旦他不想做朋友就不高兴,所以他只能战战兢兢去做,以此来换一句“我们一起玩吧”。
这一次的鼻烟壶明明是陶宣说想看一下,然后磨着他让他去拿的,还让他不能叫张爷爷发现,不然张爷爷不会给。连埋鼻烟壶也是陶宣提议的,结果现在陶宣不承认了。据说这个鼻烟壶是什么清代皇帝御制的,价值近百万,不知道这回他会被怎么罚。
温季庭瑟缩得站着,眼泪已经忍不住掉了下来。温铭面无表情听了一会儿,便回过头向那位张爷爷赔礼道歉。
百万的鼻烟壶对他们而言并不算贵,贵的是收藏价值以及对方的青眼有加。据说张老在得到这个鼻烟壶以后可是高兴了挺久的。张家是温家一个重要的合作伙伴,不能为了一个鼻烟壶得罪人。
张老爷子纵然心疼,此时听说会得到更珍贵的赔礼,权衡之下,想着还是让儿子替他交涉,刚好沿海那处的生意这些日子吵得凶,到底花落谁家不好说。温铭一听这老头子的打算,面上八风不动,心里又给张家记了一笔。
还有陶家,几次三番以为他不知道,小打小闹他没放在心上,结果让人在老头子大寿下了脸面,管不好儿子,明晃晃在他面前作威作福,完了假惺惺说句小孩不懂事道个歉,这几年手段温和了一点就真当他是软柿子了?
“自己在这里好好反省,晚宴前不许出来。”温铭把温季庭带到楼上闭门思过,“连被人下套了都看不出来。”
七岁的温季庭哭得稀里糊涂,从头到尾没有人给他递一张纸,此时还被骂,他实在不知道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
他坐在落地窗边,看着楼下的风景,一个小妹妹拉着自己哥哥的手摘园子里的花,小妹妹笑得好开心啊,她哥哥手上拿满了花,虽然没怎么笑,但是温季庭猜他一定很喜欢自己妹妹,很经常陪妹妹玩。
楼下园子里,绒绒被韩姝玥吵得不行,带着她摘花。
“可以了,别摘了,再摘明年没有了。”没有父母在场的时候,绒绒伪装会懈怠几分,时不时地还会逗一逗韩姝玥。
“真的吗?明年就没有了吗?”韩姝玥睁着大眼睛,拿着一把五彩斑斓的花。
“嗯,花摘下来一会儿就枯萎了,变得不好看了不就是没有了?”他上一句还明年下一句就成了一会儿,仗着韩姝玥听不懂,随便忽悠。
“那我们把这些花种回去,明年还会不会有?”
“会啊,你去找个小锄头来,我们把花栽起来。”
韩姝玥跑去找园艺工借了小锄头,哼哧哼哧挖着坑,一边挖一边念念有词:“今年种很多的花,明年就会开很多的花。”
挖着挖着,被一双大脚挡住去路,韩姝玥一抬头,双眼发亮:“小温哥哥!”
绒绒条件反射般抬头,头疼,冤家路窄:“你怎么在这儿?”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他懒洋洋地捡起地上的花,“摘下来的花得插瓶子里,埋土里没用。”
“什么啊?”韩姝玥仰起无知的脸庞,温季筠扯了一下嘴角,让七岁的孩
子带四岁的孩子,除了瞎胡闹还有什么。
“你别乱教她,以后要是随便把别人家里名贵的花摘了,可有的赔。”
绒绒莫名挨了训,有点无语,转身就拉着韩姝玥走人。
晚上吃过饭他们一家人分开行动,徐爱和韩俊要去看夜间花海,绒绒责带着韩姝玥去游乐区。
游乐区此时比较热闹,小型的蹦床上面几个小孩上蹦下跳,看得绒绒牙酸羡慕,但是人家旁边写了“25公斤以上禁止入内”,如果他现在是一只松鼠的话,这样的东西他随便玩儿……那边的秋千也被人占了,真没意思。
韩姝玥在沙滩城堡玩得开心,他坐在一边看网课视频,天完全黑尽以后四处五颜六色的灯看起来更加明丽,热闹的夜晚偶尔飞过一两只倦鸟,他有点想云溪山了。
温家在宴会区举办生日宴,温季庭不用跟着温铭和温老爷子见客,他吃过饭以后自己坐着观光车回了小楼区,将白天那对兄妹栽在地上的花挖出来,一朵一朵拍干净泥土,拿到旁边的小池子靠着池边放着,保证每一朵花的花茎都能没入水里。
他默默坐在池子边,一只手伸进去玩水。池子里的鱼散落在四周,还有几只小乌龟,悠闲地趴在水底,温季庭生出了想抓乌龟的心思,他挽起袖子,伏在旁边的石头上将身子探过去够乌龟。他右手卖力地抓着石头的缝隙,身子使劲朝前探,一下子探过头,右手滑下去,扑通一下栽进了水里。
“哎,那是谁家的孩子?”
看完花回来的徐爱和韩俊听到水声,担心是韩抒旸兄妹,绕过去看了一下,结果发现一个小男孩湿答答地站在池子边拧着自己的袖子。
“小朋友怎么掉池子里了?你爸爸妈妈呢?”徐爱走过去,看到这孩子鼓着脸发力,头发也湿答答的,长得有点眼熟,“你家大人呢,瞧这湿的,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估计是后边的,我去找找他家长。”韩俊说着就要往后边走去。
“叔叔!”温季庭慌忙叫住他,“……我家里没人,我没事,晾干了就好了,我自己会回去的。”他不知道前边宴会什么时候结束,万一一不小心碰上了,爸爸肯定又要骂他。
“怎么晾干,湿得太多了,你要换衣服不然会生病。”五月初的夜间,还是山里,气温要比白天低上不少,徐爱牵起他的袖子要送他回家,但是温季庭始终不肯移步子。
“妈妈!”韩姝玥回来了,飞奔向徐爱。
“玥玥,玩开心了?”
“嗯!妈妈这是谁啊?”韩姝玥好奇地仰头盯着面前比自己高很多的小哥哥,眼光闪闪,“你真好看。”
温季庭被人一夸,原本因为着急而紧绷的小脸刷的就红了:“……谢谢,你也很漂亮。”
“我叫韩姝玥,我今年四岁了,你呢?”幼儿园小孩交朋友流程张口就来。
“我……我叫温季庭,我八岁。”
“温季庭?”绒绒一愣,不小心说了出来,徐爱也愣了,这不是和温季筠名字只差一个字吗?难怪会觉得他眼熟,仔细一看,确实和温季筠长得像。
“哥哥我认识你……”温季庭紧张地抓着裤子边沿,“你是我哥哥的朋友,我可以去你家烘干衣服吗?”
绒绒还没从“温季筠有弟弟”“温季筠弟弟居然这么软萌”的震惊当中恢复过来,对面当头一句“朋友”差点让他呛了一下。
绒绒:“……”
徐爱一看,既然是认识的那就先把孩子领回去,至少不能穿湿衣服,再嘱咐绒绒联系温季筠来领人。
绒绒一脑门儿问号地跟着走进门,看着徐爱照料温季庭,韩姝玥蹦蹦跳跳在一边帮倒忙,他疑惑地拿出手机,点开好友,发现自己没有添加温季筠。无奈,退出班群搜索到了瘟鸡的账号,发了个验证信息,那边不知道在做什么,几分钟以后都没回复。
温季庭洗完澡以后绒绒都还没有收到回复,反倒是徐爱问了两回,让他打马虎眼过去了。这里是度假区,温家应该也是来度假的,但小孩不见了这么久怎么都不找的。徐爱心中纳闷,将温季庭的衣服洗了拿去烘干。
接近十点的时候温季筠终于通过了绒绒的验证。
【韩:你弟弟在我家这里】
【子禾:?】
【韩:温季庭没错吧】
【子禾:……他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韩:掉水里了,我妈遇到的,你来接一下】
【韩:就在下午你遇到我的附近那栋房子】
温季筠来得挺快,一进门就看到穿着浴袍的温季庭和韩姝玥一起画画。浴袍是成年人的尺寸,穿在八岁小孩身上颇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袖口挽起像堆起一堆的雪,下摆长长拖在地上,非常违和的小矮人既视感。
“小温,你弟弟衣服重新给他洗过,还没完全干,你看是回去给他拿衣服还是再等一会儿?”徐爱将他迎了进来。
他还没说话,沙发那边的温季庭便抬头看到了他,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他连忙站起来,紧张地叫了一声哥哥。
“小温哥哥!”韩姝玥一如既往的活跃,站起来将自己的画拿过去给温季筠看,她的这种浑然天成的亲密感让温季庭好不羡慕。那可是他哥哥,他都从来没有这样过。
绒绒也看到了他,对于这个人隔了这么久才回复自己消息很是不满,瘪着嘴瞟了他一眼便继续看视频。
“去换上衣服,走了。”温季筠走到温季庭身边沉着脸命令。
“衣服还没完全干,还有点润,要不让他裹着浴袍去吧。”徐爱没料到温季筠一来就这么直接,都不问孩子为什么在这里。
“我们就住在后面,走不了几步,回去让他换干衣服就好了。给您添麻烦了。”对着徐爱,他还是要温和一些。
温季庭不想回去,他在这里玩得很开心。温季筠看出了他的不情愿,却不想迁就他。
“爸爸和爷爷回来了。”
温季庭离开宴会厅的时候知会过温铭,如果温铭回去没看到他,他又要挨骂。内心战战,他慢吞吞向徐爱道谢:“谢谢阿姨,我要回去了。”
绒绒趁机走过来,敏锐的嗅觉嗅到温季筠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他以前没问过,有点不好闻,刺鼻,像韩俊存着的酒,他不太喜欢。
徐爱问了几句以后才知道原来温家是在这里办宴席。既然如此,他们夫妻俩就打算去拜访一下温季筠的家长,毕竟人家虽然没有住到他们小区去,但是礼物倒是给过两次,加上是老人家寿诞,不去问候一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但是温季筠坚持不让他们去,推说家里客人太多会招待不周之类。徐爱拗不过他也就算了。绒绒看完一个视频,积累了一些问题,想问一下温季筠又怕他没时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温季筠被他这副缩头缩脑的样子弄得实在没话说。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看着他手上的屏幕,温季筠勾了勾嘴角,还真是勤奋,出来玩都这么争分夺秒。
“我今天没空,改天。”
“改天有改天的问题,就今天,我带笔记本了。”绒绒很坚持,朝前走了两步,一副要引他上楼的样子。
温季筠叹口气,低头看了看温季庭:“我出来的时候再换衣服。”说完便转身走了,没看到温季庭眼里流露出来的雀跃欢喜。
“你不喜欢你弟弟。”关上门,绒绒不客气地指出来。温季筠也没觉得尴尬,自然地拖过椅子坐下。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他?”
“你看他的眼神跟最开始看我的眼神一样。”绒绒目光炯炯。
“……”温季筠低估了这个七岁的小野鬼,居然还能看懂别人的眼神并且能以此类推,不过转念一想也不是没可能,毕竟他在学习方面有天赋,是名副其实的神童,心智成熟一点不奇怪。
“我最开始看你什么眼神?”
“讨厌。”
“想多了,把问题拿出来。”
“刚刚玥玥还说睡觉的时候让庭庭哥哥给她读故事。”
……这么快就庭庭哥哥了?
“问题拿来。”
“你回去跟你父母说你弟弟在你同学家。”绒绒充耳不闻,拼着得罪瘟道士的危险帮妹妹说话。
“你管那么多?是不是根本就没有问题?”温季筠斜睨着他,有些不耐烦。
虽然这些日子瘟鸡在学习上帮他不少,两人关系有所缓和,但是绒绒还是有点惧怕他,吞了下口水,视死如归一般看向他……的右耳后方。咦?
“你在看什么?”温季筠察觉到他的目光,皱了皱眉头。
“你长了颗痣?”红豆大小,不方不圆奇形怪状,被头发遮着,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还挺大……”绒绒小声嘟哝道。
痣?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自己耳后方有那样一颗痣
,连方芸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说过。倒是温季庭,耳朵后方确实有那样一颗痣。
“你发什么神经,长痣怎么了,到底有没有问题?”
“有啊,你等等。”
绒绒尽量拖延时间,有意义的没有意义的问题问了一堆,出来时候接近十二点,温季庭早就给韩姝玥读故事读睡着了,被徐爱放在小床上。
“睡着了,要不你跟家里说一声,明天再回去?”绒绒睥了睥他的脸色,试探性地提出建议。
温季筠不出意料地白他一眼,下楼和徐爱打招呼离开。绒绒送他出门,心情颇好地道别,这算是他和瘟鸡交锋至今第一次胜利……吧。
“你叫什么名字?”走到园子里,温季筠突然小声问道。
“嗯?”绒绒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一时没转过弯来。
“你的真名。”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不能问吗?”好一个冷漠无情的反问,似乎绒绒不回答他就会将绒绒的秘密公之于众,非常具有威胁力。
“……绒绒。”
“大名呢?”
“我就只有这个名字。”
温季筠:……荣荣?容容?还是什么,当父母的得有多想不开才会给自家儿子取个这样的大名?
“抓阄抓出来的?还是喝醉了随便报上去的?”
“嗯?”绒绒简直跟不上他的思维,但是知道这是自己名字被嫌弃了,脸色也有些不好。这个名字是他不到一岁的时候下山村里的小孩给他取的,他那时还没开灵智,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名字,后来开了灵智,知道了这是夸奖他大尾巴上的绒毛柔软舒服的意思,他喜欢得不得了。
“哪两个字?自己输上。”温季筠打开手机调到好友备注的页面。
“绒毛的绒,绒绒毛。”绒绒一边输一边小声嘀咕,“你不懂欣赏。”
温季筠一看,绒绒?这什么鬼名字?他试图找出对方骗自己的证据,奈何绒绒表情过于真挚无辜,完全没觉得这名字有什么不好,于是他只能捏着鼻子接受。
“行了,你回去吧,我明早过来。”收回手机以后不待多说,温季筠自顾自地踏上碎石小路,绒绒简直无语,这人怎么老是自说自话,没有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