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个倔强少年
大楚，永宁十年
燕楚大战，楚帝御驾亲征，重伤燕帝，北燕大败而归，允诺以皇子为质，平息干戈。
楚帝回銮之后不久，旧疾复发，龙御归天，谥号武帝。
楚武帝无子，由皇弟继位，改元元平。
新皇即位之后，先帝妃嫔尽数迁往静宁观清修。
不久之后，北燕送七皇子入楚。新帝故意冷淡待之，不闻不问。北燕质子被安置在江州苦地，渐渐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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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平五年，大楚东都
“黎叔，这东都果然是大楚最繁华的所在，咱们这一趟来得不亏。”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带着一个眉清目秀的文弱书生在集市上左看右看。闻见路边小摊上蒸包子的香味儿，男孩儿舔了舔嘴唇，可惜囊中羞涩，只能忍住了。
书生眉角抽搐了一下，没将白眼抛过去，嘴上却不饶人，“是啊。如果主子没将钱袋弄丢的话，咱们确实来得挺值得的。”自己不过是离开了一小会儿，这位爷就把他们俩弄到身无分文，流落街头的地步了。这东都的繁华，如今跟他们又有半毛钱关系？
男孩儿扁了扁嘴，自知理亏的小声说：“再忍两天吧，六叔不是派了人送钱来吗。”
书生叹了口气道：“主子，从前您为了脱身，忍气吞声倒也罢了。咱们如今已经出来了，您若是肯……”
男孩儿的脸色沉了下来，看了书生一眼，“黎叔。”那一眼，便让书生住了口。“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我既然已经决定了不再回去，那舅舅留给我的那些人也就没什么用了。让他们各自安生不是挺好的，何必再去过那些刀尖舔血，提心吊胆的日子呢。”
书生沉默不语。
男孩儿走着走着，目光忽然被身旁路过的一对主仆吸引了。
走在前面的小姐面容姣好，未施粉黛，穿的也很素净，可不知怎么，男孩儿就是能在她身上看出一股子贵气。因此这集市上人来人往，他偏对这主仆二人很有印象。他记得先前才看见她们进了一家药材铺，可没一会儿功夫，这俩人提了些药材出来，又进了另一家药材铺。
当然，这不是他关注她们的原因。
他关注她们，是因为这主仆二人从一家药材铺出来之后，身后坠上了两个人。
“熟地、茯苓、女贞子。”玲珑数着手中的药材，“旱莲草、天冬、五味子……小姐，咱们这么买药，是不是有点太招摇了。”
楚熹月也锁了一双秀眉，微微叹气，“我也知道，可是盛全斋没开门，我能怎么办？”盛全斋是东都最好的药材铺，楚熹月一向是在那里买药的。可是今日盛全斋却大门紧闭，门口一张大大的字条，写着“主家有事，休店三日。”
“多跑一趟倒是小事，只是母亲她如今夜难成寐，多等几天她便要再煎熬几日，如何使得！其他的这几家的药材品质实在良莠不齐，只好挨家挑拣，反正多给些银子也就是了。”
玲珑知道楚熹月侍母极孝，凡是跟夫人沾边的事，必定要挑最好的。“小姐，是不是买的差不多了？”她们已经快把这条街上的药材铺都挑遍了。
楚熹月点头，“还少一味牛膝，就齐了。”
“牛膝？”玲珑认真想了想，“咱们从前好像没买过牛膝啊，玄静师太开了新的方子吗？”
楚熹月点点头，“母亲最近眩晕的厉害，师太此次加了天麻、钩藤、石决明平肝熄风，再加牛膝引血下行。可惜这几家药铺的牛膝都不怎么好，咱们往前走走，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
“小姐为了夫人的病，真是尽心尽力。希望夫人早日康复，也免得您日日忧心。”玲珑由衷的说。
楚熹月浅浅一笑，拉了玲珑正准备走，忽然被人挡住去路。
“这位小姐想要买牛膝？我这就有啊！上好的牛膝！”
楚熹月退后一步站定瞧了瞧，只见两个黑汉子，穿着短打和扎脚裤，戴着斗笠，背着箩筐，倒是一副药农的打扮。
玲珑挡在楚熹月身前，“你们什么人啊？拦住我们做什么！”
楚熹月安抚的拍拍玲珑的肩膀，问那两个黑汉子，“你们有牛膝？拿来我看看。”
其中一个黑汉子挠挠头，不好意思的说：“眼下没有，不过前面不远就是我们的药铺，你跟我们去就是了，保证都是上好的牛膝！”
楚熹月的目光在两个大汉脸上转了一圈，一直没说话的那个汉子被她瞧得脸都红了，避开眼神不敢看她。另一个汉子倒是很诚恳的模样，从身后的箩筐中掏出一根山参，“姑娘你瞧，我们真是药农！我们这也是要去送货呢，刚好听见你说需要牛膝。你还需要什么别的药材吗？我们的药材铺什么都有，质量上乘，比盛全斋的还好呢！”
玲珑将他手中那根山参拿过来看了看，“小姐，这货色还真是不错！”
楚熹月略思索了一下，问道：“你那药铺叫什么名字？我一会儿自己过去看看。”
大汉面露为难，“这位小姐，我们那铺子位置不好，告诉您名字怕您也找不着。就在前面不太远，您随我去一趟就是了。您也知道这年头做个生意不容易，这街面上的铺面都太贵了，我们的药材虽是极好的，可生意难做，实在是没办法啊！”
楚熹月的目光一直在那汉子脸上打转，但他那一脸的诚恳实在看不出破绽。楚熹月思量之下，刚想要答应，就听见旁边一个奶娃娃的声音大声叫道：“喂！你们两个大男人，和着伙的骗人家小姑娘，可真不要脸！”
楚熹月转头，就看见一个小男孩儿叉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那男孩儿梳着一对总角，脸色蜡黄，小小的一个人儿，却有着一双琉璃似的大眼睛。
男孩走过来挡在楚熹月身前，与她说：“你别听他的！那两个人就是你刚刚出来的那个药铺里的药农！我亲眼见着他们俩跟着你们出来的！我还听见他们说，看你的穿着虽然素净，可是衣料分明是苏锦的，贵得很。出手也阔绰，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他们准备把你领到偏僻的地方，抢你的银子呢！”
黑大汉这回脸也红透了，“你这小娃娃，胡说八道什么呢！”说着就想要去扯那小男孩的衣领。
“哎！”楚熹月惊叫出声。
那大汉想要欺负一个孩子，凭她和玲珑，可都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哪知道大汉的手还没等摸到男孩的衣服边，就被另一只手牢牢抓住，动也动不得。
“哎呦，哎呦！疼死我了！快松手！”
原来，在男孩儿身后还站了一位。一副书生打扮，剑眉星目，看起来高高瘦瘦的，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可是手劲却大得很。那汉子的手腕被他钳住，疼得龇牙咧嘴的，却是怎么也抽不回去。
“黎叔，放开他吧，吵死了。”男孩开口。
黎叔闻言松开手，两个黑汉子立刻落荒而逃。
楚熹月笑吟吟的弯腰与男孩一般高说话，“小郎君，谢谢你啦。想不想吃糖果子？姐姐请你吃。”
“我才不要吃糖果子！”小男孩被楚熹月看得耳尖红红的，鼓着腮帮子叫道。可是说话之间，楚熹月却分明听见男孩的肚子里咕噜噜的声音。
楚熹月看那孩子的穿着打扮，衣料倒是不错，可是显然已经穿了许久了，有许多磨毛破洞之处也不曾处理。也许他曾经是个富家子，可是如今显然正在饿肚子。楚熹月揉了揉那孩子软软的头发，笑道：“那姐姐该怎么感谢你呢？正好我饿了，不如我请你吃饭吧！”
楚熹月虽然说是她自己饿了，可是男孩知道她分明是听见了自己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他皱着眉，用力将楚熹月的手拍掉，“谁稀罕！”
玲珑看不下去了，护住楚熹月，对那孩子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我家小姐不过是想要感谢你，既然你这么不领情那就算了！小姐，咱们走吧，还要找牛膝呢，今天耽误的时间够多了。”
男孩看着楚熹月泛红的手背，也觉得自己太过用力了些。可是抿着唇，倔强的不肯说话。
楚熹月笑了笑，示意玲珑无碍。她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递了出去。“不如这样，我叫熹月，就住在静宁观。小郎君你不管什么时候想吃糖果子了，就来找我吧。”
男孩盯着楚熹月晶莹剔透的手指和那块玉佩，眉心微微动了一下，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愕然。
静宁观……
熹月……
她居然是传说中的那位天下第一公主，永宁长公主，楚熹月。
可是，眼前的这位，似乎跟传闻毫不搭边啊。
半晌，他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抬头看着楚熹月，开口道：“我知道哪有好的牛膝，你敢不敢跟我来？”
楚熹月笑眯了眼睛，“真的吗？太好了！那你带我去吧！“
“小姐？”玲珑急得大叫：“前头才走了两个，这又来了两个，您就不怕他们是一伙的！”
男孩闻言停了脚步，“你爱来不来！”
楚熹月上前牵起男孩的手，笑着说：“别听她说，姐姐信你，咱们走吧！”
那软嫩香滑的触感，就如记忆中母亲的手，让男孩失神了片刻。而后才反应过来，猛地将手抽了出来。“你，你怎能随便牵男子的手！”
楚熹月笑出声，“你才多大呀！”那男孩看来也就十岁刚过。
“我马上就十四了！”男孩吼道。
楚熹月看他脸红的模样甚是可爱，心想这孩子这般不肯示弱，这个所谓的快十四了，大约最多也就是十二岁吧。可是面上仍是认真的点了点头，“那确实是我小瞧了小郎君，不过我已经及笄了，你叫我一声姐姐总没错的。”
楚熹月的态度如此诚恳，男孩觉得自己一直别扭着也不合适。低声说了一句：“我叫萧毅。”
“萧逸？逸气飘飘，你看起来倒是确有风采。”楚熹月笑吟，却惹来萧毅一脸的不屑。
“才不是那个逸！是士不可以不弘毅！”
“任重而道远啊。”楚熹月接道：“原来小毅儿志向高远呀，姐姐佩服！”
一句小毅儿，叫得萧毅又是一个大红脸。楚熹月发现这孩子可真爱脸红，长得又可爱，那模样让人看了心里软软的，逗他实在是有趣。
而且，一句话就试出来，他是读过书的。
萧毅调整了一下呼吸，板起脸，“月儿客气了，一个名字罢了。”
楚熹月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叫我什么？”
萧毅扬起下巴，理所当然道：“你刚说你叫熹月，我叫你月儿有何不可！”
楚熹月乐不可支，心想这孩子可真是有意思，半点不肯吃亏。她叫他小毅儿，他便要回她一个月儿。
“罢了，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说话间，已经到了要找的药材铺。“就是这里了！”萧毅往里面一指，“我此前来买过药，这间药铺的药材品质上乘，价格公道，比外头那些糊弄人的强多了。你以后要买药的话，来这里更好。”
说完，又觉得自己好像多此一举，“不过你又不差银子，是我多嘴了。”
楚熹月笑着揉了一把萧毅的头发，软软的触感倒是让她有些爱不释手，“稍等我片刻，我进去看看。”
楚熹月带着玲珑进了药材铺，萧毅和黎叔等在门口。
黎叔默默的给萧毅比了个大拇指。这些年的演技没白练，娇憨可人里带着羞怯，色厉内荏中又藏着撒娇，当真是毫无破绽。哪怕这两年那张小脸被他搞得干瘦蜡黄，可甭管是大姑娘小媳妇，谁也逃不过那双水汪汪的琉璃眸子。
萧毅一个眼风扫了过去，爷还不是为了养活你！人瘦的跟麻杆儿似的，偏还那么能吃……
这间药材铺的药材品质确实不错，楚熹月终于将所需的药材买齐了。
“想不到在这小巷之中还藏着这么一家宝店呢，这么说起来，先前那两个药农也并非全都是诓咱们的。”玲珑拿着药材，高兴的说道。
玲珑有口无心，可萧毅听了这话，脸有些黑，转身欲走。楚熹月牵起他的手将他拖住，“东西买齐了，咱们去吃饭吧！”
萧毅皱着眉想要挣脱开，却被楚熹月用力拉住，像是没瞧见他的脸色一般自顾自的边走边说：“小毅儿定然也知道城中哪家饭店最好吃吧！你不知道，我在静宁观里一年到头就是水煮菜叶子，难吃死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可要帮我找点好东西吃！”
她现在算是摸透了这小破孩的脾气了，傲娇敏感嘴巴硬，你就不能与他好好说话，定要示弱外加耍一点无赖才行。果然楚熹月这样一说，萧毅不再拒绝。“我只知道我住的驿馆外面有一家小餐馆，做的菜味道很不错。你要是不嫌弃，我带你去尝尝。”
“怎么会！好吃的永远都藏在小巷里，小毅儿推荐的，一定很棒！”楚熹月兴致勃勃的回应，而后转头与玲珑说：“玲珑，母亲还等着用药呢，不如你先回去。”
玲珑瞪着眼睛，“小姐，你一个人怎么行！”
楚熹月笑道：“没事的，我又不是第一次出来。倒是你，拿了那么多东西，路上小心些。”
玲珑皱着眉，撅起嘴，很不情愿。
萧毅开口：“不如让黎叔送你，他功夫很好的，保证把你安全的送到家。”
玲珑娇哼了一声，“不需要！他功夫真的那么好，就给我好好地护着我家小姐。哪怕少了一根头发，我都要找你算账的！”
萧毅歪头看着玲珑，唇角忽然扯出一抹坏笑，“那你可不能走了，现在坐在这把你家小姐的头发数清楚先，免得回头赖上我。”
“你，你……”玲珑说不过他，气得直跺脚。
楚熹月笑着将玲珑推出去，“好啦好啦，快回去吧！”
“那小姐你自己小心，莫要太晚了。”玲珑不再耽搁，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