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同行
江盈枫微微苏醒，窗外射入的淡淡光束让她半阖的双眼慢慢睁开，她逐渐恢复了意识，这粉色的被子和帘子让她想起来自己正躺在佳和医院的病床上。
“盈枫，感觉怎么样？”母亲慈祥的笑容印入眼帘。
她试图起身，可脑袋一阵晕眩，“我没事妈，胃镜已经做好了？”
“嗯，推进去十分钟就出来了，张医生正在看报告呢。”
来香港这么久，江盈枫还是第一次进手术室，虽说只是一个简单的胃镜检查，她还是被医院专业严格的流程弄得有些紧张。她慢慢回忆起自己被推进手术室后的情景，护士在她的手臂上插入滴管，再把咬环放进她的嘴里，张医生则坐在各种仪器面前告诉她不要紧张。待几滴麻醉剂滴入她的静脉后，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起来，很快她便失去了知觉。
“再躺一会儿，麻药还没过呢。”父亲也来到了床边。
这时有人在门口敲了两下，是张医生，他拿着一叠资料向床边走来，“江先生江太太，江小姐的报告出来了。”
江盈枫努力坐起，母亲在她的后背垫了一个靠枕。
“是胃溃疡，这几块黄白色的部分就是，”张医生拿着内镜照片说道，“周围黏膜充血明显，还有水肿，你应该庆幸还没有出血，如果再不注意，接下来就等着穿孔了。”
江母皱着眉，“哎呀，怎么搞成这样，就知道你平时不好好吃饭！”
江盈枫的第一反应是恶心，这就是自己的胃？这些黄白色的斑块就是让自己疼得打滚的罪魁祸首。
“大多数胃溃疡患者都有幽门螺旋杆菌，你也不例外，我给你开了药，一定要按时吃，如果吃了有任何不舒服第一时间告诉我。”张医生合上资料夹，用命令式的口吻说道，“从现在起一定要好好对待你的胃，按时吃饭，不要喝酒，不要吃刺激生冷的食物。你刚刚做完胃镜，胃还比较脆弱，有些反胃的感觉是正常的，这两天还是以喝粥为主。”
江盈枫无力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较劲，这下他该满意了，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害得自己特地请假一天，就为做个检查。
“麻烦二位平时也叮嘱她一下，比起治疗，预防才更重要。”张医生转向二老。
老两口连连点头，“说得非常正确！”江父摆出了一幅家长的姿态，“像张医生这么负责的医生现在不多了，被你碰到了算你运气。”
“就是！”江母也跟着恭维起来，“小伙子年轻有为啊，看你的样子也就刚毕业吧？”
张医生经不起人夸，刚才展现出来的职业锋芒瞬间收敛，像个孩子一般微微低头，“二位过奖了，我也三十了。”
“小伙子，看好你！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医院里跑腿呢。”江父爽朗地笑道。
“江先生你也在医院工作？”
“我是心血管医生，我们同行不同业。”
“原来是前辈！”张医生眼睛一亮，两人便聊开了。
“小伙子当医生多久了呀？”
“我从港大医学院毕业后就开始当医生，主要看内科，时间不长，跟江先生不能比。”
江盈枫看着此刻的张医生，谦虚中带着兴奋，与之前的独断强硬判若两人。
“港大的医学院很有名，亚洲排名第一吧？”江父神采奕奕，打开了话匣子，“以前我的学校，波士顿大学医学院跟你们有交流项目，我还差点申请过来交换一年呢。”
“原来您是在美国当医生！”张医生的钦慕之情溢于言表，两人开始蹦出一连串旁人听不懂的专业术语。
在一旁躺着的江盈枫很久没有看到父亲眼中闪烁的光芒。自懂事起她就知道学医治病几乎是父亲人生的全部意义，他为了跟踪观察一个危重病人可以在医院待上一星期不回家。退休后父亲虽然还在一些社区诊所看诊，但能与他交流的同行少得可怜，父亲也渐渐变得沉默了许多。
“你爸爸聊得很开心呢，终于逮着个懂行的了。”江母凑到女儿身边偷偷笑道。
这个让江盈枫颇为不爽的张少华此刻看起来没那么讨厌了，想到他强迫自己做检查的坚决态度，她忽然有些理解了，如果是父亲，应该也会这么做吧。
江盈枫不想打断他们，她摸着开始咕咕叫的肚子，让母亲帮忙点一份艇仔粥。想到父母下周就要回美国，她竟开始不舍起来。这么多年独自生活的她不曾有过像现在这般对父母的依恋，她的内心燃起了一股对家庭生活的憧憬，只觉胸中一股暖流荡漾，一直暖到了胃。
回家过年的赵然早早回到了香港，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兴奋地踏进办公室，跳过自己的座位直奔团队长那里。
“lisa，我有客户想参加本周的赴港培训，还有名额吗？”每次大小长假都是大陆客户赴港签单的高峰期，名额紧俏得很。
“有啊，你有几个人？我稍后把行程表发你。”
“一家三口，多谢！”
赵然刚要转身离开，就被lisa叫住，“呐，你的新年利是。”lisa拿出一个红包给她，“开工大吉啊！”
“哇，谢谢队长，恭喜发财，猪笼入水！”赵然美滋滋的回到座位上，随即给堂哥去了微信。
【堂哥，这周五的赴港培训已经帮你们全家定好了，酒店享受对折哟！周四我会到机场接你们去酒店，周五一天在公司参观培训，周末还可以在香港玩一玩。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
她翻着日历，周末说不定堂哥就会签单，这样一来下周一的出单排名她就不用垫底了，想到这儿她就如同中了□□一样激动。她突然想起了江盈枫，自己能做成这单多亏她的点拨，她拿起手机迫不及待地向她报喜。
【盈枫姐，你说的对，不怕拒绝，主动出击！么么哒！】
赵然哪里知道，她的盈枫姐此时正在病床上喝粥，这莫名其妙的信息，江盈枫只看明白了最后三个字，便也不知所以地回了一个【么么哒】，心里嘀咕着这小朋友又抽什么风呢。
赵然心心念念的星期四终于到了。吃完午饭，她便搭机场快线去接堂哥一家。
飞机误点，比原定时间晚了两个小时。赵然在机场大厅里来回转悠，把落地后的安排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她无聊地在机场书店里消磨时间，时不时拿出手机翻翻朋友圈。咦，吴一婵晒了一张全家福，她从不晒父母的，看来这次回去心情不错，【美美哒！】看到江盈枫点了赞，赵然也在底下留言。
终于熬到了飞机落地，已近傍晚。赵然打起精神盯着入境出口，“堂哥！堂哥！”赵然使劲挥手，总算把他们盼来了。她上前接过堂嫂手中的行李箱，“累了吧？我们这就去酒店。”
小侄子在一旁活蹦乱跳的，“小姨，香港好暖和呀。”
“是啊，冬天来香港是最好的季节。”她搭着小侄子的肩膀笑着说。
“飞机误点让你等那么久，真是不好意思。”堂哥一手捧着羽绒服，一手拖着箱子，“不知道这几天商场还在打折吗？我们想买点东西。”
“现在是折扣最低的时候呢，不过货可能不全了。周末我们一起去逛逛！”四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出了机场大厅。
一番辗转后来到酒店，他们的房间在高层，窗户外就是尖沙咀醉人的夜景。如果不是联邦的内部折扣，他们绝对不会以这么优惠的价格住上这个档次的酒店。
堂嫂在窗前摆起了造型，小侄子也往镜头里挤，“回头我们去山顶，那里的夜景比这儿美多了！”赵然看看时间，差不多该去吃饭了。
四人步行到了离酒店不远的大商场，著名的南海一号餐厅就在这栋楼的三十层。一进门，印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正对维港的落地窗，窗外霓虹闪烁，与室内幽暗的灯光交相辉映，使整个餐厅显得宁静高雅。赵然事先定好了靠窗的桌子，为的就是让他们能欣赏到这别致的景观。
“这家是专门吃粤菜的，米其林一星。”四人落座后，服务员为他们斟茶。赵然一早就向同事打听到了这家餐厅，离酒店近，菜色又好，关键是这儿的风景保证他们喜欢。
“然然费心啦，一看这地方就不一般。”堂哥四处张望客气道。
“应该的！客气什么，就当我们一起在香港过年了。”她把菜单拿给哥嫂，“你们看看，随便点。”
“听你的！你是地主，你熟悉。”堂嫂把菜单推了回来，对着身边的嘉宁说，“快谢谢小姨！”
“不谢！那我随便点几个啦。”
到底是米其林餐厅，价钱真不便宜。今晚这顿得赵然自己掏腰包，她快速把菜单翻了一遍，先来个广东特色老火汤、烤乳猪、秘制烧乳鸽，海鲜的话就一人一只大虾，比一整条鱼便宜，再加个上汤菜苗，主食则是珍珠鲍鱼糯米饭，四个人这点菜不多不少。她粗算了一下，加上百分之十的服务费，怎么也得一千出头。没事，就当投资，很快就能收回来，她安慰自己。
“香港人做事还是挺讲规矩的，”上菜间隙，堂哥开始攀谈，“这餐厅都得有人领位才能进，一坐下就先倒茶，跟我们国内不一样。”
“是啊，感觉这里的人做事情还是比较规范的，你在这里这么多年，应该也被同化了吧？”堂嫂笑道。
“我待的时间久了，倒没你们那么明显的感觉了。香港的秩序是很好的，在这里生活让人很安心，买东西也有保障。”她尽量把香港好的一面说给哥嫂听，边说边给三人夹菜，“这个脆皮乳鸽一定要尝尝，特色！”
“自己来自己来。”堂哥有点不好意思。
赵然跟哥嫂其乐融融地拉着家常，这二位对明天的培训只字未提，她心想八成是刚刚落地，新鲜劲儿还没过，她便主动跟二位汇报，“明天早上九点我们先去公司参观，就在边上，走过去十分钟，之后由我们的资深讲师给大家做香港保险的介绍，你们可以抓住机会把想了解的都问了。午饭后继续有保险的培训，之后会分成两个小组，一是留在公司听海外移民的内容，二是参观香港的医疗诊所，看你们想参加哪一个。”
“知道了。”堂哥轻松地带过一句，继续啃着乳鸽，“从这里到海洋公园远吗？”
“有点距离，但坐小巴应该很快。现在大陆还在放假，游客还是很多的，尤其是周末。”赵然转回正题，“那明天早上我来接你们一起去公司？”
“不用了然然，我们自己能行，不麻烦你了。”堂哥露出一丝尬笑。
“行！那你们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赵然有求必应。
四人很快消灭了一桌的菜。埋单后时间还早，赵然便带他们去海边的星光大道散步，她充当摄影师的角色，用手机给三人各种摆拍，待他们兴致散去，才坐地铁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她挣扎着起床赶往公司，为了确保比堂哥他们早到会场，她比平时提前了半小时出发。晚睡加上早起，她努力抑制住困意，好几个哈欠都被咽了下去。成败在此一举，她使劲儿为自己打气。
一出电梯，欢迎赴港客户的海报架已经放在大门口，颇有仪式感。赵然根据地上的指示标记来到了指定会议室，这是整个办公室最宽敞的会议室，全海景房，设备齐全，装潢考究，专门用来接待客户团来访。每一个踏进会议室的客户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拍照。
客户相继落座，赵然里里外外扫了一圈，不见堂哥一家。是不是昨天睡晚了还没起？她连忙给堂哥发微信，五分钟，十分钟，毫无回音。
培训开始了。早上的培训是介绍香港保险的概况，演讲人是上回给赵然他们培训的peter。只见他一如既往的慷慨激昂，逗得现场欢笑声不断。
赵然心里越发不安，不会出什么事儿吧？她终于等不下去了，给堂哥拨了电话，许久才有人接起，“喂，堂哥，你们出发了吗？培训已经开始了。”
“噢，然然啊，我们今天要带嘉宁去海洋公园，上个月就答应他的，已经在路上了。”
“什么？你们去海洋公园啦？昨天不是说好了来听讲的吗？”
“我们这次来主要就是带嘉宁来看看香港的，保险的话有空就听一下，下午如果回来得早我们就过来听听。”
赵然像是被人拔了气门芯的轮胎，先前饱满的精神头瞬间漏得没影儿了，“好吧，你们尽量早点回来，这次培训机会难得，对嘉宁以后出国很有帮助的。”她话音刚落，堂哥那边就挂了。
她呆呆地坐在会议室外的沙发上，鞭长莫及。她不想就这么放弃，轻轻从后门进入会议室，把peter的培训ppt拍了下来，每隔半小时就给堂哥发一张，期待他能查看。
她从天明等到天黑，堂哥一家始终没有出现，发过去的ppt也都石沉大海。她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时手机响了。
【今天玩得太晚了，就不过去了。明天我们逛商场，下午五点的飞机就回去了。谢谢你的招待，下次回来了我们再聚！】
她真想把手机摔在地上，脑子里冒出无数个脏字。一句话，杀熟的被熟杀了。
过了良久，她平息了心中的怒火和委屈，礼貌大度地回了一句：【你们玩得开心就好，我们下次再聚。】
打完最后一个句号，她仰天长叹，第一次主动推销就以车祸现场式的惨烈结局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