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过年(一)
年关将至,香港的大街小巷充满了农历新年的气息。商场、写字楼一片张灯结彩,走到哪儿都能听见“恭喜发财”,大家纷纷置办年货,店铺的生意也比平常红火了许多。
香港机场的大厅里也挂起了红灯笼,敲锣打鼓的背景音乐仿佛在催促人们回家过年。吴一婵在国泰航空办好了登机,朝安检的方向走去。她看了看手表,晚饭前应该能到家。
一抬头,她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扶梯方向快步走去,“盈枫!”她上前叫住。
“嘿,你也在这儿!我爸妈的飞机到了,我来接他们。”江盈枫一身运动装,比平时轻盈了不少。
“真好,一家团聚。我赶飞机回家,咱们年后见啦!”说罢两人各奔东西。
吴一婵的家在北方的一个二线城市,父母均是普通的国企职工。这个从小就好胜心强的姑娘一路都是学霸,高三时以当地理科榜眼的身份考入清华数学系。长相甜美的她在一个男生扎堆的系里被众星捧月般地度过了大学四年。
她的学霸之路还没完,大学毕业那年,她拿到了斯坦福的录取通知书,攻读金融数学博士。可惜,八面玲珑的她忍受不了读博的枯燥,两年后便放弃博士学位,改拿硕士学位毕了业。
天之骄子,少年得志,这些词儿在她年少时常常萦绕耳旁。她是父母的骄傲,人人称羡的优秀青年,可有谁知道,她似泥鳅一样滑的内心更感兴趣的是名利场。
美国一毕业她就来到香港,先在一家金融机构做分析师,每天埋头于一堆数字的生活很快令她心生厌烦,她逐渐发现公司创造利润最多的是销售部门,便光速转去做销售。后来,她感悟到金融行业说到底还是peoplebusiness,继而开始了猎头之路,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才是她的终极理想。
三小时的飞行转眼就到,要不是为了回家过年,她一刻都不想踏上这个她长大的地方。一出机场,一群黑车司机伴随着寒流向她涌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快速低头戴上口罩抵御扑面而来的雾霾。突出重围后钻进了一辆出租车,关上车门发现裤脚和袖口都已沾上灰尘,她已经很久没有坐过这么脏的车了。
一路上所到之处都在大兴土木,黄土漫天,从她有印象起旧城改造就从未停止过,司机只得七拐八绕地把她送回家。她不敢想象这里的人们是如何度日的,现在的她哪怕多待一天都难以忍受。
她从懂事起就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地方,不再回来。她也几次劝父母同她一起搬离,奈何父母念旧,放不下亲戚和好友,不肯离开,她也只能完成任务一般每年过年回来走一趟亲戚。
吴一婵拖着满是灰尘的行李箱踏进熟悉的老公房,“爸妈,我回来了。”
“哟,回来啦!来来来,快进来。”母亲眉开眼笑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和包,“冷不冷?先进去歇会儿,马上开饭。”
每到冬天,母亲都会犯咳疾,近几年身体不如从前,越发咳得厉害。看到女儿回来了,她便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咳出太大的声响。
“妈,又给你带了余仁生止咳散,之前的差不多吃完了吧?”吴一婵拿出厚厚几盒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还有着呢,最近我也好点儿了,多亏了你一直给我寄回来。”
“一直让你去香港做个全面检查,你就是不肯。”女儿每每说起此事,母亲在一边就是不支声,她心里知道香港的医院有多贵,不愿给女儿添麻烦。
吴一婵走进卧室,十多年了一切没变。她并不知道,虽然她一年只回来一次,母亲还是会定期检查她的房间查漏补缺,把脱落的墙纸粘好,修补地板的裂缝,尽可能把房间维持成女儿离开时的模样。
不一会儿,一家人其乐融融围坐在餐桌前,边吃边聊。
“怎么这次回来瘦了?工作太忙啊?”父亲皱着眉问,母亲在一边使劲儿给她夹菜。
“今年是关键,做得好我就能升合伙人,收入立马不一样!”吴一婵把碗里的菜夹回给母亲,“妈,晚上我不吃那么多肉,还有土豆,都是淀粉。”
“那吃点虾,特意给你买的,还有蛋。”母亲又发起一轮攻势。
“别只有工作工作,女儿家的还是要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父亲老生常谈起来。
“不是妈想说你,家里头的孩子就你还没着落,上次你姨来说你嫁不掉了,我还跟她吵了一架,我们女儿是谁,哪是随便就嫁的!”母亲瞪着眼说。
“我有男朋友了。”
话音刚落,屋子里顿时一片安静。老两口互相看了一眼,同时转向女儿。
“真的啊?!”父亲张大了嘴,含着的米饭还没来得及咽下去。
“谈了多久了呀?”母亲的脸立马多云转晴,咧开嘴笑着问。
这是吴一婵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正式宣布自己的恋情,着实给老两口一记震撼。之前任凭他俩怎么旁敲侧击,都套不出半个字儿来,这回倒好,女儿自己招了。
“一年不到吧,挺稳定的。放心吧,条件很好,美国回来的,外貌和事业保证你们都满意。”
老两口笑得合不拢嘴,“我就知道我们一婵能干!这次怎么没带他一起回来?”
“人家是大忙人,平时管着十几个亿呢。要不下次你们来香港的时候一起吃个饭。”
女儿的话给老两口吃了颗定心丸,这回过年终于可以跟亲戚朋友有个交代了。父亲拿出了平时不怎么喝的白酒,倒了一盅,“孩儿她妈,你也来点儿!”老两口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这个年过得舒坦!
与北方的寒風凜冽不同,此时的香港颇有金风送爽的味道,一件呢大衣加身便可以轻松出门。江盈枫将父母在家中安顿好已是晚上,老两口常年住在波士顿,这是他们第一次来香港过年。
江盈枫从高中起便随父母搬到了美国。她的父亲早年在上海是一名心血管医生,由于医术精湛被派去美国进修,凭借天资和勤奋,他实现了留在美国行医的理想,待站稳脚跟后便把母女俩也接了过去。
“今天就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明天出去逛。”江盈枫边说边打哈欠,连续几天的出差让她疲态尽显。
“需要休息的是你!”父亲严肃地看着她,“我们不用你操心。”
江盈枫虽身在香港,但作息时间却像是在欧洲。她凌晨两点出差回来,进门后一觉睡到下午两点,一番洗漱后四点才吃完午饭,她和父母一样,此刻也都在倒时差。
“你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母亲关上冰箱又打开柜子,“平时都吃什么呀?”
江盈枫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去超市是什么时候。平时下班回家倒头就睡,这空荡荡的酒店式的家每天都以同样的方式接纳她疲惫的身躯。
她不知道该如何休息,在没有工作的时候,她显得无所适从。即便是和父母一起坐在沙发上闲聊,她也要时不时地查看公司手机,看看有没有邮件找她。前一分钟才查过,这会儿又习惯性地拿起来翻看,以满足一种心理需要。
深夜,一家人都睡下了。江盈枫突然辗转反侧起来,一阵阵隐痛把她从半梦半醒中叫醒。她蜷缩着身体,用力捂着胃,糟了,胃病又犯了。
她挣扎着下床来到厨房,蹑手蹑脚地拿出药箱,发现之前配的胃药都吃完了。不怕,她对自己说,又不是第一次了,只不过这次是疼在半夜里。
疼痛感越来越强烈,她站不直,知道这次是忍不过去了。她不想让父母知道,尤其是身为医生的父亲,一定会小题大做让她修养个十天半个月。
她换上衣服出门,弓着背勉强站在路边打车,五分钟,十分钟,就是没有空车经过。出租车跟男人一样,在你真正需要他的时候,总是不会在你身边停留。一着急,她的胃抽得更厉害了。
正当她犹豫要不要回去的时候,一辆的士终于在她面前停下。“佳和医院。”她瞬间横倒在后排。
司机绕着山路把她带到医院门口,她又弓着背一路进了急诊厅,此状吸引了值班护士的注意,连忙上前搀扶她进了分流站。
“小姐你哪里不舒服?”护士立即给她量体温,测血压。
“胃痛,”江盈枫皱着眉作痛苦状,都没有抬眼看护士。
“今天的值班医生是张少华医生,前面还有三个病人在排队,大概还要四十分钟左右。”
江盈枫心都凉了,“还要四十分钟——我真的撑不住了,能不能安排我先看?”
“抱歉江小姐,因为现在都是急诊病人,除非是生孩子那样的痛才可以优先安排。”
此刻的她已没有力气再与护士理论,只得蜷缩在诊室门外的沙发上闭目忍耐。佳和医院是香港最优质的私立医院之一,也是江盈枫平时一直来就诊的医院。她没想到晚上的急诊室居然这么繁忙,这个张少华医生也不是她之前看的医生,她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好漫长的四十分钟。
护士给她端来热水,又给她加了条毯子。她迷迷糊糊地看到有人从诊室进进出出,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江盈枫小姐,江盈枫小姐在不在?”
她犹如神助般地从沙发上坐起来,举起手,“我是…”随即捂着胃进了诊室。
“江小姐,你是胃痛?”眼前这位年轻的医生礼貌地询问,他看起来精神饱满,一点没有值夜班犯困的迹象。
“嗯,痛了几个小时了。”江盈枫声音虚弱,熬夜加上疼痛,此刻她的神志已有点模糊,眼前坐的是谁也顾不上看了。她在护士的帮助下横卧让医生做腹部检查,在几番轻按之后,医生大致有了判断。
“可能是胃溃疡,需要做胃镜检查。明天白天过来做。”医生看着眼前头发凌乱面色苍白的她,“不能再拖了!平时一定要保护胃,要按时吃饭。”
江盈枫没有支声,此刻她只有一个信念:赶紧吃了药回家。
“这几天回去喝粥。”医生继续叮嘱。
她隐约听进去几句,对胃病有经验的她并没有把医生的嘱咐放在心上。
“有人来接你吗?”医生打完字,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懒得动用力气回答,本想速战速决,开个药就完事,毕竟回去晚了怕父母发现。可这个医生怎么那么麻烦,啰里啰唆地说个不停。
“我先开给你一些药帮你止痛,明天的胃镜检查也帮你约好了,你一定要过来做。”说罢便让护士扶她出去。
“明天一定要来做胃镜!”她出门时背后再次传来医生的叮嘱。
江盈枫在护士的帮助下服下药,顿时如释重负,也不知在沙发上靠了多久,胃渐渐不疼了。
她深吸一口气,看了看手机,凌晨三点半,趁自己还有几分残存的意识,踉跄地走到医院门口钻进的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