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第四十章枯荣璧(2)
周缓意将她从地上扶起,掸去她发梢肩头上新沾的枯叶腐尘:“你如今正是多思敢思、天马行空的年纪,无需听人指摘,旁人亦没有资格指摘,你不必向我求全。”
“你,你……你便是这么想的?”方嫤容闻言,反而不是滋味,仿佛她的那点依恋和爱慕,纵然光明正大地摊在他面前,都是稀松平常的,一概可用年少轻狂来蔽之。
她一下子急火攻心,捏紧拳头:“我、我、我……”半天没“我”出个所以然。
是非童子吊在她手腕上,荡秋千似的来回摇晃,拱火道:“咳咳,黄毛丫头情窦初开,就那点子矫情心思,千篇一律,放诸四海皆大同小异,无聊,实在无……”
忽然,它声音打抖,噤声不言了。
它刹那间惊醒于自己落魄的处境,以及对狗急跳墙的方嫤容来说无忌的生死。它听见了此刻在方嫤容内心里那卷土重来的、叫嚣最为疯狂的心声。
果然方嫤容蛮横劲上来了,狠狠掰住镜子两端:“你这不男不女的妖精,留着你始终是个祸害,什么劳什子魂魄我不稀罕,方姐姐,阿容现在就杀它告慰你在天之灵!”
她突然旧事重提,那周缓意始料不及,下意识劈手去拦:“阿容不可!”
方嫤容铁了心,抬足跺在他右脚上。她暗道好险,险些被他绕晕了,险些忘了这头一件正事:“你走开,只这一件没得商量!”
“阿容三思!”周缓意吃痛,又顾及她伤势,不敢用力,竟让她似泥鳅一般从手里溜了出去。
是非童子终于惊恐地嚎叫起来:“我我我我冤枉啊,我招了,我全招了,我没杀你的好姐姐,我我我我谁都没杀,我长这么大还没杀过人呐!苍天啊!”
方嫤容大怒,抬腕连手带镜重重砸在岩石上:“睁眼说瞎话!你已杀了穹目仙子,还说没杀过人?你真当我傻吗,你惯用的伎俩尽人皆知啦,你不仅会无耻地盗听旁人私密,还会变作被你杀掉之人的样子四处招摇撞骗……”
是非童子被这一下撞得气血倒转,镜身发出瘆人的欲四崩五裂的咯咯声:“咳咳咳,什么惯用伎俩,什么尽人皆知,你自己瞎想的吧,你这样的,咳咳,这样的我见多了,咳咳咳,好比只见着一个人在路上哭,便将他为何哭为何在路边哭全编排出来了,咳咳咳,呃……不不,呸呸呸,我我说话不好听,都是我嘴巴欠,你你你大人有大量饶小的一命啊!”
方嫤容提着脱臼的手,见是非童子垂死求饶,觉得极其痛快,正要送它最后一程,手却被周缓意牢牢握住,只听“咯拉”一声,关节正位,方嫤容疼得龇牙咧嘴。
趁这当口,是非童子拼了命地伸长胳膊,挂到周缓意的手肘上,然后提气一荡,藏进他的袖中。
“那仙女胆子奇小,我才现身,她就自个儿吓归天了,仙灵当场即散,我就借那仙躯栖身几天罢了,犯、犯哪条律哪条法了吗?”
是非童子缩在袖子里,浑身散架般剧痛,竟委屈得抽噎不止:“你那什么姐姐妹妹的,我压根就没见过,鬼晓得他们跑哪里去了,那个姓乔的丫头偷走我三件宝贝,我还没找她算账呢,哎哟,该死,疼煞我也……”
他默默后悔:早知道不自作聪明扮成小丫头的样子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什么狗屁长老,这,这不按常理行事啊,不抓揽音反把我抓起来了,害我遭此大罪。
方嫤容用那只完好的手逮着周缓意的袖子一通乱翻,是非童子死死攀着衣服不肯放,她拽了几下不成,恨恨地看向周缓意。
周缓意任她瞪着,耐心地松开她攥得发白的手指,然后用灵力冷敷她另一只红肿着的伤手。
“耳听眼见不一定为实,凡事当三思而后行,冲动只会伤人伤己。”他柔声细语地道。
方嫤容瞪着瞪着,眼圈不由湿润:“是非童子一面之词,我自是不信,但是无论如何,它不是好东西,怎么都不算错杀。你快驱它出来。”她语气一软,央求道,“快刀斩乱麻,你就帮我这次吧。”
周缓意道:“阿容,杀心过重,恰如引火自焚,戒之戒之。”
是非童子忙道:“是啊是啊,戒之!”
“你住嘴!”方嫤容啐道。
说来也怪,周缓意催发的灵力清凉如玉,明明熨帖在她的伤手上的,但似乎也对她火烫的头脑起了效用。她慢慢冷静下来,短促地拍了拍周缓意的袖口,龇牙道:“是非童子,你最好祈祷方姐姐她们安然无恙,祈祷我与她们早日重逢,不然我照旧杀你。”
是非童子暗暗松了一大口气,悄悄抹汗:“切,孺子不可教!”
方嫤容使劲打了一下袖子,接着用很是倔强的目光剜了周缓意一眼,咕哝道:“一个两个都不是好人,竟反过来敦促我‘戒之’,真笑掉大牙。”
周缓意闻说,不由笑道:“正因如此,前人血鉴,望你莫要重蹈覆辙才好。”
方嫤容觉得手腕没有大碍了,抽回手活动了几下,垂着双眸不知在想什么。
周缓意以为她终于折腾得精疲力尽了,便道:“你离家多日,是该回去团聚团聚。你的同伴未归,是否也替他们向双亲暂告平安?”
方嫤容点头,很快又摇头:“我不能露面,不然又得被抓起来了,我娘要强,不免会和长老们动手,现在还不是团聚的时候。但是我也不能让他们蒙在鼓里,任大长老他们随便编谎话骗他们。”
她只能把希望寄于周缓意:“你能帮我给他们带个话吗?到了白头郎君那儿,我一定尽力替你说好话,求他大发善心帮帮你。”
周缓意扶着她小心钻出洞口的结界:“我可代你修羽信数封……”
方嫤容道:“不,得劳你亲走一趟,我出来时带身上的东西所剩不多了,只有这一对耳环,烦劳你转交给我娘,她亲眼见了才肯放心的。还有方姐姐,阿砚,青逐,你嘱咐我娘去他们几家报平安信,啊对了,我娘问起来,你就说你是从岭外刚回来的,遇见过我们,但被我们摆了一道才没能带我们回来,怕长老们责罚,便没敢上报,犹豫再三,只敢悄悄来宽各家家长之忧心,请他们代为保守秘密。”
周缓意答应了,叮嘱她寻个远离沉水洞的隐蔽处藏好,他去去便回。方嫤容以“是非童子是非多,变数环身,不便一同带去”为由,顺利劝服他留下是非镜。
偌大荒野,很快只剩下方嫤容和是非童子面面相对。
是非童子抱住她的手指,甜声一笑:“我们阿容最是一诺千金了,不会出尔反尔的……哦?”
方嫤容露出嫌弃之色:“恶心,阿容也是你叫的?”她故作深沉地环视了一圈四周,然后戳了下镜面,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倒影道,“我会不会出尔反尔,取决于你。”
莫名地,是非童子浑身痒痒起来:“你……你想去做什么?对吧?”
方嫤容看了眼沉水洞的方向:“我不能白受这天大的委屈,我要给那几个老头一点颜色瞧瞧。你应该也咽不下这口气吧?”
是非镜上闪过一轮寒芒。
“这么久了,第一次从你嘴里听见我爱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