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九章扶芳小境(1)
这声音宽实柔和,绝不属于水脩。
方嫤容却从那温缓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冷峻和不齿,不由瞥了眼躺一旁的辛桐。
她本来对此人之能大为钦佩,从险象环生的峡谷内,弹指间连救三人,那是何等强大的灵力。发现声音和水脩对不上后,她甚至心想:遮莫老天垂怜,叫自己寻访的高人亲至?
因此对方那不善的语气无疑是兜头给她浇了盆冷水,她不由犯起了嘀咕:难道三人之中,就她是被倒吊着提到山脊上,以做对她的惩戒?
岂有此理,他是哪根葱,族里的小惩大诫从来都没曾落她身上,他有何立场责罚她!
方嫤容愤愤不平,连对方长什么样都没来得及看,跳起来就想质问争辩,不料临到嘴边,出口的却是婉转柔弱的一句:“多谢大哥救命之恩。”
这时她也瞧清了此人形貌,一袭竹青衣衫,领缘镶着淡淡的绾色,身躯高大,脸上戴一涂着黎底霜纹的木质面具,面具上雕刻了纵横交错的沟壑,像极植物木质的外皮。
强烈而令人战栗的熟悉感直冲脑门,方嫤容盯着那张面具怔忪片刻,不由自主放下抱拳的手,然后,如一道雷劈中了后颈,她转身就跑。
这面具人自那一句诘问后,便似乎改了主意,不着急说话,一直默默注视着她的举动,故而一见她后退了一小步并脚掌碾地,立刻认出是要逃的起步动作。
他伸手在空中虚抓一记,方嫤容脚边那些比大长老的胡须还稀疏的草茎纷纷受力脱根,而方嫤容本人也再度离地三尺,徒劳地在半空挣扎。
“大筮祝饶命!”她见势不妙,挤出两滴眼泪,扯起嗓子,嚷道,“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求您别把我打回原形!”
她在心里叫苦连天:这哪是什么赭石山的高人隐士啊,这分明是族里奉为神明的揽音筮祝!
这张老树皮一样磕碜的面具,正是那位深居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在祭典上亮相的筮祝寝食不离的巫面啊!
完蛋了,他定是收到大长老“讨救兵”的羽签,巴巴拿她来了。
从来不理俗务的大筮祝决意来拿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所犯不可饶恕,得被架到祭台上拷问的。都说咬人的狗不叫,这家伙可比大长老可怖百倍千倍。
她猛然想到自己僭越的长相可能给这种老古板带去的冲击,下意识想盖住,可一转念,多半大长老在信里已经言明了,遮与不遮已无区别。
总之一言以蔽之,她这次在劫难逃。
揽音见她皱着脸,张牙舞爪,痛苦地不停扭动,只好先把她放下来:“我且问你……”
方嫤容不等他说完,抽噎着剖白道:“大筮祝,我没想自个儿逃生,只因当时唯有我没被那些怪物困住,而我手上系着擎钟谷的宝物,与他们师兄妹二人间,两两距离不能超过两丈,我就想先爬进洞里,好借力把他们一同牵带出来。您看,莫弃莫离丝还在呢,我万不敢骗您。”
自打在展行云那儿受挫后,她对自己素来用惯的伎俩,忽然就没把握起来,不知道揽音是什么脾气,不知道怎么个哭相才对他起得了作用。
他要是最看不得这种忸怩作态博取心软的模样,她一番做戏可就引火自焚啦。
他要是事先得了大长老的提醒,那她岂不是既引火自焚还丢光老脸?!
想到此处,方嫤容骑虎难下、进退两难,打了个心悸的冷嗝,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眼泪蓄在下眼眶里,一时不知该落还是不该落。
揽音沉吟半晌,叹道:“罢了,生死当前,也是难为你。”
语气明显缓和,方嫤容一听,心想有戏,逃是不可能了,不能为而为之,只会激怒他,不如和他搞好关系,争取从轻发落。
大半光秃的山脊上,风打在身上令人瑟瑟发抖,阳光虽无遮无拦地照在头上,却是冰凉浸骨。
方嫤容探头望了眼深谷,雾蒙蒙的,云气粘聚,横际无涯,遂打了个哆嗦,委屈道:“您是不知道,刚才底下有多吓人,我头一回见叶子上长出人眼人手的。还有那个什么回廊,把人都撕碎了吃掉了……我差点以为我要葬身在那里了!”
她絮絮叨叨,诉说着峡谷里的惊魂动魄,那揽音不知听没听见,一言不发,兀自走到展行云边上,替他搭脉,接着又探了一下辛桐的灵力损耗。
方嫤容自讨没趣,也不沮丧,凑到他边上道:“展大哥和桐姐姐没什么大碍吧?”
揽音道:“一点内伤,不碍事。”
方嫤容松了口气,轻拍胸口:“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一面说,她一面悄悄端详着揽音侧脸的弧度,流畅得犹如细笔勾勒,面具戴在他脸上,不见系绳,仿佛在煽动她蠢蠢欲动的探究欲。
面具底下究竟是怎样一张脸?若是能一睹其容……
“你也胡闹够了,便随在我身边,且收一收心。”揽音拂袖起身,忽地晃了一晃。
方嫤容回过神,眼疾手快扶住他:“大筮祝,您受伤了?是为了救我们受伤的?这可如何是好,累得您受伤,我……”
眼看她说着说着又要潸然泪下,揽音忙抬手示意她住嘴,然后轻巧地抚开她的手:“不必挂怀。”他抬首深深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还是直言道,“今日幸亏遇着我,否则你横死异地,尸骨不存,上对不起栽培你的亲族,下对不起抚育你的父母。”
方嫤容被他击中了心事,顿时一阵后怕。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娘亲远行,还是临时起意,擅自出岭,如果就这般无声无息死在了外头,自此,那么疼她护她的娘亲天天望眼欲穿地盼着,再盼不回活蹦乱跳的女儿归家,那该是怎样不人的折磨。
见她垂眸不语,揽音摇了摇头,喟叹道:“今日换个人在这里,若也察觉到你们濒死的气息,动了恻隐之心,拼力相救,试想他既要抵御谷底溢出的煞气,又要分出心力施援,到最后会因此受多重的伤,甚至于丢掉性命。”
方嫤容说不出“那他别来救我,我自己钻洞早出去了”云云,显得太不知好歹,揽音也会鄙夷她,不肯帮她到族长跟前开脱。
总要听训的,揽音筮祝的训只是开始,后面还有几位长老和族长挨个排着队呢。倘若娘亲气坏了,也要破天荒地来训她的。
她先做好低眉顺眼的姿态,回头见到他们,让他们相信她是被乔阿砚带坏了,才一时昏了头,往后改过自新,还是大家伙印象中那个听话的老实孩子。待她修炼再上一层境界,有了保命的底气,再寻隙找高人去。
“我知错了,我再不敢惹麻烦了。”她垂着头,不敢顶嘴,心里却接道:我以后闯出一片天来,出人头地,出息了,你们就不会说我惹麻烦了。
这么想着,她莫名坦然起来,似乎回到赤雪岭后的事,一定能如己所愿,一切皆逢凶化吉、顺顺畅畅的。至于她这张脸……看这大筮祝的态度,从头到尾似乎对她为人处世的方式比较在意,反倒不怎么反感她的相貌,也许腆着脸多求求他,自己的脸亦能顺利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