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为丹桂改稿
年青人，大都有梦想，不甘平庸的人，更是如此。刘丹桂早先的梦想就是读大学，走出大山，改变人生。当这个梦想成为泡影之后，她变得心灰意冷。后来，当上民办教师，又一个梦想在她心中萌生，那就是，好好教书，争取转正，成为吃商品粮的公办教师，有了铁饭碗，一生不愁。可在那个讲关系，开后门的时代，她一个不沾一点关系的大山女子，要走到那一步，该是何等的不易啊！倒是她的一个同学提醒她，你作文写得那么好，怎么不去投稿哩？等你有了名气了，还不用你去求，人家还会主动地把转正表送到你手上咧！她心动了，就开始向县里的《秭归文艺》和地区的报刊投稿。可一投不中，二投也不中，那些稿件如泥牛入海，杳无消息。但她并不灰心，更没死心，仍然是笔耕不辍，寄希望于云开日出的那一天。今日里，当周君实要她誊写经他修改过后的《姑嫂情》时，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她很清醒，连作家都看得中，应该是有一定的水准吧！
她关上房门，开始誊写。当她展开原件，看见那密密麻麻修改的笔迹时，心中如潮涌动，想不到，周作家对自己用心是如此之深啊！
当晚，刘丹桂如约来到周君实住处，周君实接过誊抄好的稿子，笑着说：“你这一手字，好清爽呵！”他又一次想到并用上了清爽这个词。刘丹桂也笑了：“我这叫写字，你那叫书法。你就别笑话我了！”她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用“您”而用“你”了。
当周君实听刘丹桂讲完她的创作之路后，便说：“不奇怪，这是有个过程的，许多大作家也都有过这种经历。现在的情况更严重，许多期刊都停办了，出版社也只出版政治书籍和农林科技书。就文学而言，仅有《李自成》、《艳阳天》、《欧阳海之歌》等几部书问世。给文学爱好者留下的只有少数期刊，再就是各地报纸的副刊，能发点小说、诗歌、散文什么的。你想，全中国有多少文学爱好者？能发块豆腐块就是万幸的了。不过，我估计这种情况不会太长远的，总有一天，我们又可以看到文学的春天。”说出这一句，他自己也感到好笑，他能预言未来吗？只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之词罢了。
话题又回到《姑嫂情》上来。刘丹桂还是有些不自信，她问：“你觉得它有发表的可能吗？”
周君实说：“总体感觉，你这作品完全达到了发表的水准。有两点，给我很好的印象。一是，你的细节描写，有特色。”
周君实翻开《姑嫂情》，念了起来：“巧云将右脚绷着，向鞋子口里溜进去，一只手抓住门框，将左脚轻轻抬起，紧绷着的脚小心地向鞋口一插，又往里扎了扎，接着踩了几踩，让自己的脚舒适了些，这才满意地出门了。……你看，这段细节描写，多细致呵，写出了动作，更是写出了人物的心情。生动的细节，如同春天树上生出的绿叶和花朵，有了它，文章就有了生气。像这样的细节，还有不少，这表明你平时对生活的观察是细致入微的，是用了心的。”
他越讲越有劲了：“我欣赏你的第二点，就是你的文字驾驭功夫，还蛮不错的。”他翻开另一页，“你看这几句，天边那一弯新月发出淡淡的清辉，静静地洒在晒场上。迷朦的月色下，那些白天里姹紫嫣红的花，青翠欲滴的草，都显得暗淡多了。只有串串刚开的桂花，不管不顾地散发出缕缕清香，沁人心脾。这文字多干净，多美！更重要的是，它做到了情景交融，衬托出了小姑子当时的心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就是指的这一点。”
一个具有一定文学素养的作者，特别是业余作者，他们在写作时，似乎是在随意而书，其实却是平时功底的积淀，自己也许意识不到它们好在哪里，妙在何处，只有在内行的点评下，才显现出奇光异彩。刘丹桂就是这样的一个业余作者。听了周君实一番话，她才认识到自己笔下的闪光点。由此，她更加地敬佩起这位结识不久的作家了，佩服他的博学多才。心想，要是能经常接受到他的指导，那该多好哇！
周君实接着往下说：“有些地方，我作了修改。像这里，原稿写，嫂子身影如铁塔，写一个女性，不大合适吧！”
丹桂脸一红：“是这样的，我是按人物原型写的。真人叫红云，长得肩宽腰圆的，穿四十一码的鞋子，走起路来劈啪山响，老人们都说她是个好葫芦做好瓢的能女人。她往那儿一站，人影子就盖一大片，特别是胸前那两砣……”说着说着她忽然把舌头一缩，停住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周君实迅速地翻开原稿的一页，“你看，小河流水长又长，照见嫂子好模样，脸儿红彤彤，辫子长又长，胸前胀鼓鼓，像是……不就是说她奶子大吗？”
丹桂有些不好意思，脸更红了，一只手蒙住眼，偷偷地笑了。当她放下手时，正好与他的目光相遇，闪了一下，便又低下头，揪起衣角来了。她穿的是一件短袖衫，这一揪，就让她身上的凹凸分明起来。周君实忙收回目光，正襟危坐，用老师的口吻说：“你这样写，一点儿也没错。不少作家不也这么写？什么胸前像揣了两个活蹦乱跳的兔子这样的句子，比比皆是。它给人以想象，有美的感觉。古人诗中还有更美的比喻，如，一双明月贴胸前，紫禁葡萄碧玉圆。酥胸年纪好韶华，春盎双峰玉有芽。多美呀！”
丹桂见君实一本正经地说，不由的抬起头，专注地听，似乎也沉浸在美的享受中。“那我写的有什么不对哩？”她不解地问。
“不是不好，也不是不对，而是不合时宜。”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你有兴趣听吗？”
丹桂瞪大了眼睛，身子前倾了一下，急切地说：“你说，我听着哩。”
“时下的文学创作，有许多禁区，女性描写就是个小禁区，可以用屁股乳房这些词语，但不可描写，据说是有黄色之嫌。更大的禁区就是爱情。你看样版戏，阿庆嫂有丈夫吗？《智取威虎山》有少剑波与白茹谈恋爱吗？《龙江颂》中江水英老公何在？《白毛女》大春与喜儿，情况又如何？”
“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吔。”
“现在的文学创作，禁锢不少。不了解，就会走进雷区。目前，江青对文学创作还有个指导性的东西，叫做三突出。”
丹桂说：“什么三突出？我从来没听说过。”周君实看了着手表，说：“改天再说吧！快十一点钟了……回去晚了，不怕你公婆说你？”
“你是工作队的，他们不会说的。”
周君实把《姑嫂情》的誊正稿装进一个大信封里，又放了一个便笺进去，说：“这稿子就投给《宜昌日报》，副刊主编是我在农场结识的一个朋友，我的面子他是会给的，何况你这作品本来就不错。我估计，变成铅字十拿九稳……只是，你怎么寄出去？”
丹桂说：“乡邮员我熟，隔两天就要上山来一次，交给他就行了。”
周君实又从行李包中取出一本书来，说：“孙犁的作品读过吗？”刘丹桂稍稍想了一下，说：“读过《荷花淀》。”
周君实把书递给她，说：“这是孙犁的《铁木前传》，不妨好好看看。孙犁，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我在写作上，从他的作品中受益最多。他对美有一种特殊的追求，他着力描写故乡的风光美和人情美，所以，人们称他的小说是美小说。你上次说我的作品中写的女性都是那么美，其实，孙犁才是真正的高手。他特别擅长描写农村的青年女性，不仅写出了她们美丽的面貌和特殊的素养，更重要的是写出了她们丰富而又复杂的感情世界。”
刘丹桂接过《铁木前传》，用手把书皮的卷角轻轻地抚平，合在掌上，说：“谢谢你，谢谢你今天给我这么好的指导……改天，我还要打扰你，你不介意吧！”
周君实笑了：“应该谢谢的是你，让我看到了你的才华！……说什么打扰，如果天天能和你这样有才华的美女在一起谈文学，那才是我求之不得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