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去看情人树
周君实无话找话,说:“你们家桂花树可真多呀!”香桂说:“跟你说,我的命就是桂花带来的呀!”于是,香桂饶有兴致地讲开了。
二十一年前,三十多岁的香桂妈在分娩时出现了意外。面对一大滩殷红的鲜血和临死临危的产妇,接生婆也是束手无策。香桂妈脸色蜡黄,呼吸微弱,让一旁守候的香桂爹更是愁肠百结。忽然,他听到妻子在喃喃发声:“桂花……桂花……”接生婆不知究里,香桂爹却听出了女人的心思,他二话不说,飞出大门,直奔后山那棵桂花树王,那是当年他俩订情之树。那时,桂花还没有完全开放,米黄粒一般,密密匝匝地挤成一团团,一簇簇。香桂爹果断地折下一大枝,飞快地跑回家,把桂花枝凑近妻子的鼻子前。产妇嗅到了这幽幽的桂花香气,努力地睁开眼睛,又用力地喊了起来:“桂花……”那声音由小变大,由弱变强,不一会,她那僵硬的身子活泛了起来,在接生婆的帮助下,她拼命地扭动着身子,拼命的挣扎,“哇”地一声,一个小生命就这样诞生在这弥漫着桂花香味的茅舍里。
从此,这个小生命就与桂花结下了不解之缘,桂花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离开了桂花,她就会枯萎。
香桂小时候,常害病。这个难产出生的孩子,体质实在是虚弱。她一会儿腹泻不止,一会儿肚子绞痛,一会儿又咳得喘不过气来。按说,山里的娃儿大都生得贱,像她这样娇弱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家里为治她的病弄得很穷,请了不少医生也都说不出病因。但奇怪的是,无论她怎样哭闹,只要把她抱到桂花树下,让她的小手抚摸一下那巨大的桂花树干,让她嗅一嗅桂花的香味,她就不哭不闹了。更为奇特的是,她喜欢吃桂花,干的、鲜的,都吃。后来,香桂妈就寻来许多干桂花,熬粥给女儿喝,还加了点红糖。小香桂可高兴啦,划拉划拉,一大碗甜甜香香的桂花粥就下肚了。很快,她的病就痊愈了,面色也渐渐地红润了,纤弱得像麻杆似的手也变得壮实起来了。再后来,她就成了周君实现在看到的这么一个身体壮实,面容娇好的漂亮的山里姑娘了。
香桂说:“桂花就是我的命。小时候,爹妈给我起的名字就是桂花。”
“桂花这名字不错哇,为什么要改哩?”
“上学了,一个班上有三个桂花,老师说,这都乱套了,就把我的名字改成香桂。”
“香桂好,香桂好,你们老师还是有水平的。”周君实心中又生出一番感慨:想不 到,上月明山,还不满一个月,就认识了方家媛、巫金桂、赵香桂三个“桂花”了,莫非 自己真的是与桂花有缘?
香桂问:“你们那儿有桂花树吗?”
“也有,不过,没有你们这儿的多。”
“上边还有几棵大的,走,我带你看去!”
半山腰的那几棵桂花树,果然有气势,特别是居中的那一棵,一体双枝,恰似孪 生兄妹,肩并肩挨着;整个形状就像一把张开的蔚绿色的双柄伞,树叶十分茂盛。 更有趣的是,那“双枝”缠绕着,像是两个亲密的人在拥抱。香桂说:“老辈子人说, 这树还有个名字咧。”周君实脱口而出:“叫兄妹树,是吗?”香桂脸一红,羞涩地低 语:“不是的,叫……叫情人树……”
一听说“情人树”,熟悉民间文学的周君实就想,十有八九又有那种生死相恋的 传说,此时若让一个姑娘去讲这类故事,似乎有些不合适。他急转话题:“可惜现在 不是开花的季节……”香桂说:“八月桂花开,满山都是桂花香,到那个时候,你再来 呗!”
下山时,香桂在前,君实在后,他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教他锄草的 情景。那一天,在场那么多社员,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靠近他,以至让他受到巫金桂 的痛斥。倒是香桂,也不怕什么嫌疑,主动地站出来为他解围。想到这,他喊住了 香桂,说起了那天的事。香桂也站住了,大大方方地说:“你刚来我们队时,我是不 敢接近你的。巫组长来得早,对我们一脸凶相,吼队长就像吼儿子一样。大家都以 为你和她是一样的。过了几天,我才发现你和她不一样。莫看我比你小,我看人也 看得准的,你的脸相就是个善良的,肯定是个善良的人。早先我就听道信叔说过, 巫组长也吼你,都是工作队的同事,也太过分了。那天,一见她吼你,我就气不过, 最见不得她那个凶样。我们家是贫农,怕她什么!”
一吐为快的香桂,来了兴致,情不自禁地站在山坡上唱开了:“公社是棵长青 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长瓜越大……”
悠场的歌声,在山间迴荡,把山林的鸟儿都惊动了,纷纷从树枝上飞向天空。 周君实拍起了手掌:“唱得好呵!”香桂扬起脸,把搭在胸前的长辫子往后一甩,微微 一笑:“你真觉得好?”“那还有假?你的音色好,听着多舒服。”“音色是什么?”“音色 就是声音给人的一种感觉,有粗犷的,沙哑的,刚强的,多种多样,你的歌声,给我的 感觉就是甜美。打个比方,听你唱,就像喝了蜜汁一样,心里甜丝丝的。” 山里人都说香桂唱歌好听,除了“好听”二字,却再也说不出个什么道道来。今 天听周君实这么一说,才知道唱歌还有那么多道道。香桂说:“在我们宣传队,还有 比我唱得好的!”“谁呀?”“我们的队长,是大队小学的老师。她在区里比赛还得过 一等奖咧!”周君实想起,有人曾向他介绍过,说月明山上有个“金嗓子”,也是个老师。便问:“她叫什么?”“叫刘丹桂。”周君实一听,心中暗暗称奇,呵,又是桂花?
那天的午饭,苞谷面,懒豆腐,周君实吃得畅快,吃得舒心。自打上山,吃派饭 差不多成了一种负担。社员们拿得出手的只有土豆,红薯和黑乎乎的野菜糊糊,菜 里是见不到油星星的。红薯吃多了,肚子涨疼涨疼的,一个屁接一个屁,放也不是, 不放也不是。清汤寡水犹可忍,卫生状况实堪忧。有的人家,端出来的碗粗糙又有 残缺,碗边上沾着黑油油的手指印,筷子上也总是有可疑的凝垢,光看一眼,就少了 许多的食欲。可一想到自己的任务就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他只得硬着 头皮去吃。开先,吃土豆红薯之类,他是连皮吃的,往往把果实夹隙中的泥沙也吞 咽下去。直到有一天,农户告诉他,可以剥了皮吃,因为皮可以喂猪,他这才改了过 来。
在香桂家,那就大不一样了。香桂妈做的饭菜,既可口,又卫生,让他吃得舒 心,吃得开心。他不免心生一念,干脆把“同吃”一项就放在香桂家好了,可一想到这个安排会引起人们的议论和猜疑,更不要说,巫组长那一关就过不去,这念头也就一下子烟消了。